第二章 小黑鍋
傍晚時分,厲飛羽空手而歸。
藥鋤只剩下一個鋤頭,背簍也弄丟了,頭發(fā)散亂,渾身沾滿草屑、泥土,手上、臉上還有十幾處明顯的傷痕和淤青。
他被打劫了。
在蒼耳山上采藥時,他遇到幾名外門弟子,在藥簍子里挑挑揀揀一番,丟給他幾枚銅錢,將其中幾株他們所需的藥材拿走了。
厲飛羽身單力薄,又是一個駝背廢人,偏生心性倔強,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吃了一頓飽打,這才讓他滾蛋。
對此,他早就習(xí)慣了。
自打他記事起,世道便是如此。
父親是個老實人,窩窩囊囊一輩子,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即便因為幾畝薄田被人打成重傷,還拉著兒子的手,諄諄告誡,莫要與人爭嘴。
就是那樣一位謹(jǐn)小慎微的父親,最終,卻還是免不了被人一刀削去半個腦袋。
母親是個藥罐子,在父親死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回來的路上,厲飛羽佝僂著背,臉色很陰沉,卻始終沒有流淚。
他早早就明白,人活在世上,流淚是最窩囊、最沒用的一件事。
更何況,他自有藏藥的辦法,藥簍子里的那些藥材,不過是最不值錢的,就算一株不剩的被人家拿走,也不心疼。
回到自己所住的屋子,厲飛羽先將門閂好,坐在炕沿上,脫掉粗布短衫,他反手過肩,大拇指使勁摳進‘小黑鍋’邊沿,齜牙咧嘴好一陣子。
‘?!宦曒p響,一口尺許大的小黑鍋,竟被他硬生生掀開、拽了下來!
隨手倒出二十幾株藏在小黑鍋里的藥材,雙手一松開,那口小黑鍋自動飛回去,啪的一聲,扣在他干瘦的脊背上。
厲飛羽咬牙切齒的嘀咕一句:“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這口小黑鍋,從他一出生就‘粘’在脊背上,伴隨著他一起長大,讓他吃盡苦頭,飽受白眼和譏諷。
要不是兩年前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他的大拇指竟然能摳進‘鍋沿’,折騰大半夜,疼的死去活來,終于將其生拉硬拽下來,估計厲飛羽會一輩子把自己當(dāng)成‘駝背’。
而且,奇怪的是,只要一松手,這口可惡的小黑鍋便會主動飛回去,嚴(yán)絲合縫,讓他想甩都甩不掉。
每天晚上睡覺,他都會將小黑鍋拽下來,緊緊抱在懷里,好讓自己睡的踏實些。
有時候,厲飛羽會很發(fā)愁的想到,以后成親娶媳婦了,晚上睡覺怎么辦……
……
三兩下穿好衣服,提過來一只小藥簍,將那些藥材丟進去,厲飛羽快步出門,直奔雜役弟子們交領(lǐng)任務(wù)的賬房而去。
“厲背鍋,今天的收獲不錯啊,二十幾株名貴藥材呢!”
“哼,就算收獲不錯能怎么樣?一千兩銀子的任務(wù)恐怕完不成吧?”
“一個駝背廢人,就算完成雜役弟子任務(wù),又能怎么樣?難道他能通過入門試煉!”
……
一進門,賬房大廳里擠了不少雜役弟子,都是前來交領(lǐng)任務(wù)的,年紀(jì)跟厲飛羽差不多,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
他們看見厲飛羽進來,有羨慕的,有妒忌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小小年紀(jì)卻已然成為江湖人物,沾染一身的毛病。
厲飛羽一聲不吭,擠到高大的柜臺前,將自己的小藥簍子遞上去,恭恭敬敬的說道:“文長老,這是我今天采挖的藥材,請您清點一下。”
高大柜臺后的藤椅上,一名黃臉漢子歪歪斜斜坐在那里,手里端一碗茶,眼皮都不抬的隨手撥拉幾下,翻開一本厚厚的賬冊,在‘厲飛羽’名下,添了一筆:
二兩七錢。
眼巴巴看著自己辛苦一天,挨了一頓毒打,卻只增加二兩七錢,厲飛羽神色黯然,默默走出賬房。
‘只剩下一個月,卻還差三百多兩銀子的雜役任務(wù)……’
看來,這最后一次入門試煉的機會,終究還是要失去了。
垂頭喪氣的回到屋子,厲飛羽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怔怔的發(fā)一陣呆,暗嘆一口氣,開始生火做飯。
無論如何,活著最要緊。
經(jīng)歷過太多事情,厲飛羽最大的好處,便是能扛事,就算境況再惡劣,他總會尋一個合理的借口,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一瓢水,兩把米,咕嘟嘟熬上小半個時辰,屋子里便飄滿一股濃濃的五谷香氣。
畢竟是少年心性,一大碗熱粥下肚,這一天的委屈、失落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厲飛羽略微休息片刻,走到院子里,提一根劈柴想練一會兒‘奔雷刀法’,卻發(fā)現(xiàn)今天絲毫打不起精神來。
在漫天繁星下,他悄然獨立將近一盞茶工夫,干脆丟下手中劈柴,回到屋子準(zhǔn)備睡覺。
拉開單薄的棉被,脫去粗布衣衫,厲飛羽反手拽下‘小黑鍋’緊緊抱在懷里,鉆進被窩,冷的一陣哆嗦。
他躺在炕上,剛開始有些冷。
可隨著時間推移,想起被人一刀削掉半個腦袋的父親,想起臨終前哀傷的母親,想起還差三百多兩銀子的雜役任務(wù),想起入門試煉等諸多煩心事……
他長吁短嘆著,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口干舌燥,恨不得灌幾大口冰冷的井水澆上一澆。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來。
厲飛羽緊緊抱著小黑鍋,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伸手在炕洞里一陣摸索,拿出一只灰塌塌毫不起眼的石頭盒子。
鉆進被窩,他整個身子趴在小黑鍋上,將其死死壓住,騰出雙手打開石頭盒子。
盒子里,擺放著幾樣?xùn)|西,都是先祖?zhèn)飨聛淼摹畟骷覍殹?p> 他取出那本《長春功》,小心翼翼翻開,湊在昏暗如豆的油燈下,仔細研讀著、揣摩著第一層吐納呼吸法,慢慢體會小腹處一團涼絲絲的氣息流轉(zhuǎn)全身。
隨著心煩意亂的感覺慢慢消失,厲飛羽心靜如水。
那一絲清涼氣息在身體里流轉(zhuǎn)三次后,他漸漸有了困意。
入睡前,瞅一眼枕邊的《長春功》,覺得有些不放心,鬼使神差的,竟將其隨手丟進小黑鍋,緊緊抱在懷里。
然后,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厲飛羽始終沒有睡踏實,做了好多夢。
他夢見自己苦練刀法,殺盡仇人,從此馳騁江湖,掙來一大片產(chǎn)業(yè),娶下好幾房妻妾;
厲飛羽還夢見一位膚色微黑、長相普通的少年,一襲青衫,對他笑了笑,便頭也不回的漸行漸遠,終究空留自己一人,形單影只,寂寞的站在一座小山峰上。
悵然北望,江湖路遠。
那些陌生、神秘而遙遠的事物,讓這個出身貧寒、沒什么見識的草鞋少年,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頭火熱。
……
那一夜,他夢見了整整一座江湖。
春寒料峭,凍殺少年。
天蒙蒙亮,雞叫頭遍,厲飛羽雙手松開,讓小黑鍋自己飛回去,嚴(yán)絲合縫的‘‘趴’在脊背上,這才渾身哆嗦著開始穿衣服。
“咦,這是……”
翻身下炕時,一低頭,看見兩本一模一樣的《長春功》,厲飛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