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
一
魏仁帝元年四月初八,卯時,太和殿。
年輕的仁帝端坐在朝堂之上,接受百官朝賀。
這是他作為大魏皇帝的即位禮,也是他經(jīng)歷了前夜的驚魂后,最好的一場慰藉。
“新帝即位,改制舊歷,頒定新律……”負(fù)責(zé)宣讀祭文的太卜高聲朗誦,白花花的山羊胡一顫一顫。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襲來。
“宮禁內(nèi)不得奔馳!”只聽得大殿周圍的禁軍大喝,隨即就沒了聲響。
“此等勝景,陛下不及吾往?”但見殿門忽然打開,一個面帶微笑的男人踱步而行。他的身后是無數(shù)冷面肅立的玄甲武士,以及仁帝前夜所見的,那名黑眸的年輕騎將。
“中山公蕭宣?”“他怎的會突然來了?”“這可是帶兵入宮!”……廟堂之上,百官嘈雜的竊竊私語不息。
“蕭宣!你這是帶兵入宮,你這是謀逆之罪!”一位老者絲毫不懼,指著他大罵。其身穿赤色朝服,想必是官職不低。
“謝公,別來無恙?。俊币簧戆着鄣氖捫皇切π?,拱手向那老者行禮。
“老臣不要你的恭維!逆賊!”
“放肆!”蕭宣背后的騎將大怒,挽弓就欲射死那破口大罵的謝氏臣子,而蕭宣的動作更快,抬手一揮,箭矢便佇在了原地不動。
“謝瀾,安分點(diǎn),”蕭宣對他笑笑,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我們畢竟是臣?!?p> 黑色瞳子的騎將緩緩放下了角弓,他眼里的火焰漸漸熄滅,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夠了!”仁帝也示意讓群臣安靜下來,他似乎想要試試這位中山公的深淺,“中山公特駕至王幾,有何貴干?”
“臣等僅僅為鎮(zhèn)壓帝都暴亂獻(xiàn)一份力而已。”蕭宣微笑,稍稍對這位新帝欠身行了一禮,“只不過……”
“不過何事?”仁帝步步緊逼,不給其留一絲思考的空隙。
“不過……由暴亂一事可鑒帝都守備薄弱,臣愿獨(dú)領(lǐng)中山精銳‘玄甲騎’駐守帝都,以護(hù)江山社稷?!?p> “這……”“這不是挾令天子嗎?”“怎的可以這樣?”……官員們再次如沸水般涌動起來。
“我大魏……百年江山以來,從未有過…從未有過你這樣的謀逆之徒!!”謝相國噌地一下躍起,拿起手旁的笏板就向蕭宣擲了過去。
弦響如驚雷,玉鳴似帛裂。
再待人們見那塊笏板時,它已被箭簇劈成兩段,摔的粉碎;而那余力不損的黑羽箭則直直釘入了大殿的梁柱中,深入五寸不止。
那是謝瀾射的一箭。
蕭宣回過頭來,贊許地對謝瀾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百官都被這一箭唬住了,惟有仁帝不為所動:
“公此言,意為何?”
“駐守帝都,此為臣盡拱衛(wèi)大魏之責(zé)所在,”蕭宣面容平靜如水,看不出一絲端倪,“自武帝始,即為中山國之命也,請陛下恩準(zhǔn)?!?p> “行…朕答應(yīng)你?!?p> “陛下,三思?。 敝x相國苦勸道。
“但朕,有一個要求?!比实鬯坪鯖]聽見,只是靜靜地說。
“陛下盡管直言!”蕭宣依舊平靜,再度作楫行禮。
“中山軍不得在城內(nèi)駐守,且…”仁帝猛地起身,雙眼直盯著蕭宣,“…不得入帝都半步?!?p> “臣麾下盡是些無禮之輩,不敢叨擾宮禁嚴(yán)明,”蕭宣微微一笑,滿是淡然與從容,“既然陛下所言如此,那么,臣就先行告退了?!?p> 仁帝微微點(diǎn)頭,注視著那個白袍的男人踱出殿門,就像來時一樣。
他最后看見的是那個騎將的眼睛,它們依然深邃,依然沉默無言。
二
荊州,江夏城。
江水無聲地環(huán)山而去,不停不息,奔流入海。
留著黑色短髯的男人端坐在一座靛青色樓閣之中。水汽氤氳,他所著天青色的長袍延地,似乎是要與這屋內(nèi)的一切融為一體,成為一幅精致的水墨畫。
它叫做荊閣,是這座城最高的樓;他名為吳閔,是這座城最重要的人。
“國主,桂陽郡遣人送的柑橘到了,嘗嘗?”一名同樣身著青衣的男人邁步走近吳閔。
“汝莫擾我,”吳閔瞥了一眼男人,眉頭緊蹙,“閑?練兵已了?”
“終日念著練兵,我已乏了,”男人斜靠手臂坐著,百無聊賴地吃著柑橘,“汝無乏意,自己去練吧?!?p> 吳閔嘭地一拍桌案,扔下了手里的信箋,站起來怒瞪男人:“如此與國主說話?不懼死么?”
“殺了我?汝不怕群臣趁機(jī)取而代之?”男人冷笑,竟與其對峙起來。
兩個男人之間的怒目而視在空氣的凝固中很快就結(jié)束了,隨即是雨過天晴的大笑,他們擁抱在一起。
“不愧為吾弟焉!你冷笑起來就像一條戒備來敵的毒蛇!”
“蛇?吾非大理人,怎會是一條蛇?”男人指了指胸甲前的楚國族徽,那是一圈纏繞著的荊棘,處處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
“若吾為蛇,兄豈不是大理國主焉?”
“哈哈哈哈哈……”朗聲的笑持續(xù)不斷,洋溢在江夏煙雨朦朧的上空。
……
“說實(shí)話,我再不想吃楚地的柑橘了?!眳情h接過弟弟手中的柑橘,咬了一口,香甜的汁水充斥口腔四周。
“吾等身為楚人,你還想吃什么?”
“舞陽,我想吃吳越的荔枝。”吳閔狡黠的微笑透露出內(nèi)心的想法,“是的,我們等待的時機(jī)終于到了?!痹捯魟偮?,他就把先前扔在地上的信箋塞進(jìn)了吳舞陽的手中。
“帝都的來信…”吳舞陽一看見信箋上燙金的龍紋,內(nèi)心就泛起了嘀咕,“朝廷能有何事?”可容他閱完書信,卻驚訝地說不出口了。
“是的,這兩件事是我們在帝都的斥候同時回報的,可見時間間隔之近?!?p> “可惜我們知道的太晚了,沒能搶在蕭宣之前派兵。”
“不,我們不管有多快也不會有他快,”吳閔笑笑,“這件事就是他主導(dǎo)的,你自己好好想想?!?p> 對啊……時間間隔如此之近,若是突然的線報,蕭宣不可能有如此快的速度集結(jié)大軍!我們都被他騙了……吳舞陽內(nèi)心感到一絲絲寒意,這樣恐怖的家伙,以后將會是個強(qiáng)勁的對手。
“那,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哎喲,汝還真就只適合練兵打仗!”吳閔敲了敲吳舞陽的腦袋,“蕭宣這一出證明帝室衰微,既然廟堂之上已失去了對諸侯的控制力,吾等的所作所為又能有何關(guān)系呢?”
“國主高見!請讓我做先鋒,親率破風(fēng)營取了那雷愚的狗頭!”吳舞陽單膝跪地,手緊緊按住了胸前的荊棘。
“還不能操之過急,我們尚需要一個理由…”吳閔移步到窗臺,眺望那座名為蒼梧的城,“蕭宣會把機(jī)會給我們的……”
吳舞陽跟著他一起站上了窗臺遠(yuǎn)望??身樦姆较?,自己只能看見一片朦朧的水霧:“對了,我們要把消息告訴南唐那邊么?”
“不用了…她…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p> 三
宮闈深處,楓葉綻放。
廣陵城的繁華隨處可得,這般久違的寧靜卻難以捕捉。
“下這里,相公可就輸了?!迸巳玢y鈴般的聲音響起,明媚的笑容下露出兩排皓齒。
“國主棋技高超,吾自愧不如?!泵嫒萸逍愕馁F公子臉色微紅。
“叫的這么正式,國主,國主…”女人緩緩起身,純色的長裙長得拖地,卻襯住了她纖細(xì)的腰肢,“你也是我相公啊?!彼郎厝岬毓醋」拥牟鳖i,那眼神仿佛能夠望穿魂魄。
“請國主…請國主自重…!”那人的臉更加燙的可怕,就快要變成一鍋煮沸的湯了。
“什么自重?我盡的,是做妻子的本分,何有自重可言?”女人又笑,白皙的肌膚如雪一樣,在他面前晃動,“叫我夫人?!?p> 沉默,只有火紅的沉默。
“講啊,還要…我教你?。俊?p> 當(dāng)事情意圖繼續(xù)向下發(fā)展之時,終于有人解了那公子的圍:“國主,凌將軍來報!”
女人只能無奈地放開手,小跑向那座楓林之外的朝堂。
“無趣的蘭川君,”她撇撇嘴,心里想著,“下次再見啦。”
……
“叔叔!”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廟堂的寂靜。
滿身銀色甲胄的男人慌忙單膝跪下,向那道白色身影行禮:“拜見凌國主!”
女人假模假樣地裝作嚴(yán)肅的樣子拍了拍男人的肩,肩甲被拍的嘩嘩作響:“好啦好啦,一家人不拜一家人嘛。”
男人站起來,笑了:“晗兒,那你也已經(jīng)是成婚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p> “說吧說吧,找我何事???”凌晗又想起了那個被稱作蘭川君的無趣公子,想要轉(zhuǎn)移話題。
“臣自吳越國來,是傳達(dá)吳越國主雷愚的請求的,”凌子風(fēng)將一封書箋從下人手中拿出,遞給了凌晗。
“吳越想要送質(zhì)子來?”凌晗稍稍蹙眉,“為什么?”
“大概是察覺到風(fēng)吹草動了吧,”凌子風(fēng)道,“最近的事,國主都知曉的吧。”
“知道,只是一切都太快,來不及思考。”她轉(zhuǎn)身,面對著廣陵的茫茫楓林。
“就讓他來吧,臣覺得風(fēng)云將至了,”凌子風(fēng)深深作揖,“多一個盟友不是壞處?!?p> “嗯,就按你說的辦吧。”凌晗眺望著,那是海風(fēng)的方向。
四
吳越,南海城。
一個男孩站在風(fēng)中遠(yuǎn)眺,云輕帆過盡,看浪花朵朵。
冀州,邯鄲城。
一個男孩立于草原之際遠(yuǎn)望,風(fēng)吹見牛羊,聞馬嘶陣陣。
日后,兩個錦衣少年將于落魄處相見,當(dāng)遠(yuǎn)游,不思?xì)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