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泡泡糖事件與自我消沉

　　離開時代嘉園的已經(jīng)是7點的事了。月亮爬上了半空，雖然太陽還沒有完全潛進地平線下方，但是天空已經(jīng)被墨藍色籠罩。我可以看到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在薄薄的云層背后閃耀。它們跟著月亮一起追隨著我們的腳步。

　　轉(zhuǎn)過下一個彎角，我能望見天啟大道那長長的斜坡，已經(jīng)被各色的霓虹點亮，散發(fā)著比天空還要耀眼的光輝。在那光芒的頂端，天高教學樓的那種硬梆梆的建筑線條，遠遠地看去，竟會覺得那么單調(diào)僵硬。

　　“美風、陳峰學長，我家往這邊走?！?p>　　小瑤一出聲，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那條分岔路口。

　　“啊，今天多謝你了?！?p>　　我對小瑤笑了笑，說它是敗者的慘笑也不為過。是的，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她做得要比我好太多了。

　　“哪里，能讓美風開心就最好不過了。”

　　她微笑著擺擺手，只是嘴角上吊的形狀，比剛才看起來，還要令人費解。

　　小瑤繼續(xù)朝我走近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直到走到了一個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的距離，她才停步。但又立刻附過身，接著對我耳語：“聽著，接下去是我對你的評價：作為哥哥你一點都不了解美風，作為朋友你沒有接近美風的能力和想法。所以，你的出現(xiàn)只會讓美風的生活更糟。”

　　“你這是什么意思？”

　　“首先，你從來沒有想去了解美風。自以為做對了很多事情，但是也能在別人眼里，在美風的眼里，真的如此嗎？你真的做對了嘛？其次，你介入美風生活的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你對美風而言，非常危險。不曉得，你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問你，你高中以前的事情，美風她不知道吧？”

　　“高中以前的事情？”

　　聽到這幾個字，我心頭咯噔一緊。

　　我用極不自然地語調(diào)，機械地重復了一遍她的問題，僥幸地希望也許她指的是其他的事情。

　　那段日子的事情，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會有人提起。

　　“就是你和我們鎮(zhèn)上那群混混的事情。”

　　“那都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我的申辯聽上去軟綿無力。如果她都調(diào)查到了這層的話，那么我的底細已經(jīng)被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許你覺得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個道理，你明白嗎？有心的人，還是很喜歡翻舊帳的?！?p>　　“你的意思是……”

　　她沒有選擇把話說透，只是給了我一句忠告。

　　“希望你以后跟美風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對美風也好?！?p>　　“為什么？”

　　“為什么？這么問吧，裙子的事情，你真覺得只是弄丟了那么簡單？”

　　“不是這樣嗎？”

　　“看吧……”

　　“哼哼”一聲冷笑，擦著淡妝的漂亮臉蛋，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時，那對瞇縫眼在一瞬間睜得全開。漆黑色的瞳孔，仿佛冰層下的深潭一樣，毫不留情地睨視了我一眼。那股寒徹全身的感覺，讓我一動也不能動。

　　身體杵在原地，大腦機械地開始咀嚼著這些對話的含義。

　　我的出現(xiàn)，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還沒有到更糟糕的地步吧？再怎么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是在陪著美風，不讓她一個人感到太孤獨。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做什么不恰當?shù)氖虑椤?p>　　除此以外……我做了什么呢？

　　我做了什么，要讓我非得跟美風保持一段距離？

　　她最后似是而非地給出了回答——“有心人還是喜歡翻舊帳的”。

　　有心人指的是誰？

　　“哥哥，你怎么了？”

　　喊我的是美風。

　　她在我身后叫了我很久，我都沒有反應，所以有點擔心地繞到了我的跟前。

　　“小瑤呢？”

　　“小瑤已經(jīng)走了哦?！?p>　　“這樣啊。抱歉，剛才有點走神了。我們也回家吧。”

　　沿著一條小路，方靜瑤默不作聲地走著。

　　她在心里非常慶幸，自己在早上幫夏美風出頭。因為陳峰剛才的表現(xiàn)，恰好印證了自己的假設——他對美風一點都不了解。

　　明明一點都不了解，還硬要闖進美風的生活，他有沒有意識到這種魯莽的做法，會給一個女生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他一定沒有往那方面想過。

　　話說回來，從開學第一天起，她就對夏美風特別在意了。那個乍看之下，有點笨拙的身影，像極了自己的妹妹——那跟著母親一起搬到美國住的雙胞胎妹妹。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觀察夏美風的生活了。

　　盡管她總是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但是卻從來沒有見到她在其他人面前，真的掉下眼淚。就算在分組活動的時候，被沈開她們有意孤立；就算在走廊里被別人故意撞到；就算自己的課本被人亂涂亂畫，她都能忍住。她比自己想的要堅強許多。

　　方靜瑤很快就明白了，那股堅強來自于什么地方，不，應該說來自于什么人。

　　那是她的哥哥。美風每次見到他的時候，心情總是特別好。

　　可讓她看不慣的是，她的哥哥陳峰，在一年級新生的傳聞中，卻是個非常糟糕的人。

　　哼哼，能不糟糕嘛。開學第一天，他就砰的一拳砸到了低年級生的教室門框上。哪能不落下一個“不良學生”的罵名。

　　雖然事后，她問了別人才知道，那一拳，是他砸給欺負美風的那群人看的。

　　但怎么說呢，他這么做的目的，方靜瑤可以認可，但是他的做法，方靜瑤說什么也不能認同。用暴力解決暴力，用威脅消除威脅，這跟鎮(zhèn)上的地痞流氓的做法，有什么兩樣？

　　而且，他知道這么做帶來的負面影響會有多大嘛。

　　欺負人的女生本來就是分成兩類的，要么怕硬的，要么怕軟的。沈開她們有鎮(zhèn)上小混混作靠山，怎么可能因為這一拳頭就老實安分呢。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里，沈開她們的欺負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了起來。

　　更讓方靜瑤生氣的是，作為美風的哥哥，陳峰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雖然她也猜到美風會把這些事情瞞著別人，但是她不能理解為什么陳峰沒有自己察覺到這種事情。這種事情的蛛絲馬跡，只要一上天高的貼吧，或者天高的微博群，立馬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少了吧。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她多管閑事也好，好奇心旺盛也好，總之，等她自己回過神來，關于陳峰的資料，已經(jīng)查的一清二楚了。

　　初中時代的問題學生、鎮(zhèn)上不良組織的仇人、多次被不良少年打傷住院……這些就是美風哥哥的過去。

　　合上資料夾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要取代陳峰在美風心里的地位。她不能眼睜睜地把一個跟自己妹妹如此相似的女孩子，交到一個問題少年的手里。

　　所以，早上“泡泡糖事件”發(fā)生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嗡嗡嗡——

　　小瑤裙子口袋里的手機震個不停。

　　解開鎖一看，是新浪微博的刷新提醒。

　　怎么才這么點時間，就刷新了兩百多條？

　　點進那只紅色眼睛的圖標，映入她眼簾的是——

　　“勇斗中世紀女巫”還有美風被欺負時的那張照片。

　　“沈開和田妍……她們還真這么做了！”

　　方靜瑤立刻點開了評論欄，不假思索地就把她心里不滿的情緒，全部輸進了那個白色的方框里。

　　最后，按下“回復”。

　　“我不會讓美風再被欺負下去?！?p>　　她明白，自己喊出的這句話不僅是說給沈開她們的，也是說給陳峰和她自己聽的。

　　也就是在那時候，路燈“呲啦呲啦”地被稀疏點亮。

　　¤

　　晚上11點，崔奇的房間里還亮著燈。

　　當然，以他的性格，復習是不可能的事。一點都沒有三年級緊張感的他，這個時候了，還在上網(wǎng)看漫畫。

　　“火影真夠拖的。”他伸了個懶腰，把漫畫的網(wǎng)頁關了，“接下來，看看黑川默示錄出的怎么樣?！?p>　　滴滴滴——

　　屏幕上，一雙紅色的大眼睛，跳動著。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桌面上的新浪微博圖標右上角的紅色數(shù)字，已經(jīng)快接近300了。

　　“哇，才這么點時間，就刷了那么多。發(fā)生什么大事了……”

　　雙擊圖標，在等待老爺臺式機響應的那會兒，他給自己泡了杯美祿。

　　等他回到桌邊，那臺512MB內(nèi)存的老戴爾，終于把微博刷了出來。

　　前面幾條都是些新聞什么的，他也沒興趣。

　　不過，后面一大串熟人轉(zhuǎn)發(fā)的微博，讓他打起了精神。

　　“勇斗中世紀……女巫？”

　　而且，前面還加了＃天啟高中＃的話題字樣。

　　他不禁想起了前些天傍晚在東樓的遭遇。

　　難道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東樓的不是鬼娃娃花子，而是中世紀的女巫？

　　他“咿呀”地在心底慘叫一聲，下意識地想把頁面關掉。

　　可是，延遲了幾分鐘才刷出來的配圖，讓他看傻了眼。

　　“這不是陳峰他老妹嘛？”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美風的相貌，他可是記得非常清楚。

　　這幅配圖被人用拙劣的PS技巧處理過，美風的頭上被安上了一頂巫師帽，穿的制服也被P成了某種法袍，這些占據(jù)了畫面遠景的中心位置。

　　近處是兩個長得還不錯的女生，根據(jù)他多年“八卦老油條”的經(jīng)驗判斷，這兩個女人就是這件事的主謀。一看就是女生小團體的領袖那種氣場。

　　高中生的派系分別，在女生群體里特別明顯，班上只要有哪個女生稍微弱勢一點，或者稍微給人一種“看不順眼”的氣場，那么總會有幾個稍微有點影響力的女生，立刻動員全班其它學生，有時候甚至包括男生在內(nèi)，一起孤立她。

　　這種事情，他在高一高二的時候，也親眼見過好多次。

　　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這種微博，也就是說……

　　“美風她被人欺負了？”

　　沒有聽陳峰提起過啊。

　　他皺了下眉，把放在嘴邊的美祿一口飲盡，然后把評論欄點開。

　　“小姑娘真可憐，你們做得太過分了?！?p>　　署名是“青色瑤琴”的網(wǎng)友，占據(jù)了沙發(fā)地位。

　　說得好！崔奇在心里稱快。

　　可是，接下去的事情，就有點不妙了。

　　青色瑤琴立馬遭到了網(wǎng)友的群噴。

　　他耐著性子把噴子們的留言一條條地看了下去，盡管換了許多ID，但崔奇動用他多個動漫論壇版主的元老級別經(jīng)驗判定，那些聲勢浩大的噴子團，最多也就五六個人罷了。

　　也就是說，美風的班上，有人故意在惹事生非。

　　什么叫有人啊……就是那兩個腦殘吧！

　　他想起什么似的，抓起手機，立馬撥了陳峰的號碼。

　　但是，陳峰已經(jīng)關機了。

　　“這家伙……”

　　他喃喃自語。

　　其實，他最清楚陳峰不刷微博，對學校的謠言什么的，也是不屑一顧的脾氣。

　　可是，這次不一樣了。作為哥哥，不站出來替妹妹說上幾句話，實在說不過去吧。

　　既然你不熟悉微博的口水戰(zhàn)，那么就讓我這個好友代為出馬吧！他心想。

　　Click——Click——

　　幾分鐘后，崔奇申請到了一個“御風者爾東”的微博帳號。

　　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對著屏幕怒吼了一句：

　　“放馬過來吧！丫頭片子們！”

　　¤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感到身心俱疲。

　　我有時候覺得，討人厭的事情，就像生物培養(yǎng)皿上的霉菌。

　　實驗一開始，它們只是很小的一團，小到用眼睛看都不一定看得到。小到要在實驗室的顯微鏡下費力找，才能找到。

　　到了第二天，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在顯微鏡里找上一陣后，才發(fā)現(xiàn)那微不足道的變化。大家在實驗記錄冊里寫道：“今天的霉菌，比昨天多了兩倍的樣子?！?p>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培養(yǎng)皿了的霉菌，還是得用顯微鏡找，可是找出來的結(jié)果，也不外乎那么一行字：“今天的霉菌，比昨天多了兩倍的樣子?！?p>　　后來的日子里，有些不情愿的學生，就不愿意花時間去實驗室用顯微鏡了?！懊刻於鄡杀丁?，這種規(guī)律用膝蓋想都能想得到。

　　就這樣，到了實驗結(jié)束的第十四天。他們回到實驗室的那一剎那，都被驚呆了。

　　培養(yǎng)皿里的霉菌，已經(jīng)繁殖到塞滿整個容器的地步了。

　　是的。僅僅是每天多兩倍，這個最開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變化，在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累積之后，也會讓一個小霉斑發(fā)展成一團難以想象的可怕菌落。而那些沒有在意這個變化過程的人，那些看漏實驗里重要轉(zhuǎn)折點的人，毫無疑問，他們是“不及格”的。

　　“抱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下個學期再努力吧?！鄙飳嶒灷蠋?，面無表情地在他們的實驗手冊上，敲下鮮紅的印章。

　　抱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嘴角擠出了一絲苦笑。

　　人在生活中忽視掉一些小事，這在我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沒有人能留意到身邊每個人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所想要傳達的含義，人，本來就是這么一種溝通起來很復雜的生物，不是嗎？

　　以前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下頭。

　　可是現(xiàn)在，我有點遲疑了。

　　可惡，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懊惱地閉上了眼睛。

　　反正接近了也不可能了解，還不如刻意地保持距離。人本身就是那么復雜，復雜到讓我害怕去接近。

　　我到底在怕什么呀？

　　我傻笑著睜開眼，望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我只是把照顧美風，當成了一種任務，一種哥哥和妹妹之間的任務。

　　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沒做。

　　說穿了，我只是站在美風身邊，充當起了一個近距離的看客罷了。

　　沒有花心思，不，根本沒有打算，要去了解美風的想法。

　　我就像是一個害怕撞上鬼王而不敢抽牌的低級牌手，明明事情已經(jīng)步上前進的軌道了，但我卻因為害怕走錯下一步，而變得遲遲不肯做出選擇。

　　等察覺到的時候，美風已經(jīng)在走在了我的前面——背負著那些被我忽視掉的棘手的事情。而在她的身邊，站著的已經(jīng)不再是我了，而是小瑤。今后或許還會有更多人站到她的身旁，但我只能在后面遠遠地目送她們的離去。

　　明明都邁出了第一步，卻不敢接著往前走下去。

　　我就是這么一個畏首畏尾的人。

　　呵呵，要不是有老爸的鼓勵、有記憶的支撐，甚至連這僅有的第一步，也會胎死腹中了吧。

　　接下去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既然美風身邊已經(jīng)有了小瑤，那么我這個膽小的哥哥，也就沒有什么存在的價值了吧，我想。

　　準備放棄嗎？”

　　我也不知道。

　　如果繼續(xù)下去，只會給美風帶來困擾、帶來麻煩的話，也就沒有繼續(xù)下去的理由了吧，我想。

　　最后，我閉上眼睛。

　　這些天的事情，這些天別人對我說過的話，一股腦地涌上心頭。

　　隨著回憶的進行，我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消沉了起來。

　　“呵呵。”

　　這種思考方式還真跟一個小鬼頭沒什么兩樣。

　　我姑且自嘲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