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之行商
“哎小子,去搭把手,裝貨上車!”
“哎小子,去扶著車,要過河了!”
“哎小子,去拉住馬,換根韁繩!”
我系好韁繩,跳回車上,沖姚二哥喊:“我不叫小子,我叫阿紫!”
“哈哈哈!好好好,阿子阿子,叫著像叫兒子,老子還沒娶媳婦兒呢,哪兒來的這么個大兒子!哈哈哈!”姚二哥笑到直不起腰來。
商隊(duì)里其他人也跟著起哄,要我認(rèn)姚二哥當(dāng)干爹。我不接他們的話茬,咬著根狗尾巴草裝傻。
跟著商隊(duì)從源縣出發(fā)已經(jīng)近十輪日月了,這群人雖然可勁兒讓我干活,但也努力用他們的方式照顧我。
見我吃得不多,他們還以為我是富貴人家慘遭變故的小少爺,吃不慣他們帶的粗糧,因此特意獵了野兔野鴨給我吃。雖然我更吃不了肉,最后還是他們自己分著吃了,但這份心意我明白。
“老姚,前面要到渡口了,我先去招呼船夫。”說話的這人叫程遠(yuǎn),但商隊(duì)里都叫他程波子。聽說他身上有功夫,能和妖怪打得不分高下,水里本事更是出神入化,能潛龍入海和龍王下盤棋再上岸。
他不是商人,是姚二哥特意請來護(hù)送商隊(duì)的高人,所以身份比較超然,不像其他人似的對姚二哥畢恭畢敬,反而是姚二哥對他言聽計(jì)從,一路上什么事情都要跟他商量。
這不,見他開口,姚二哥連連點(diǎn)頭:“好,你去吧,辛苦你了?!?p> “客氣了,分內(nèi)事?!背滩ㄗ与p腿一夾,催動馬匹往前去了。
程波子的身影剛消失,劉老就招手將姚二哥叫到馬車邊,低聲問:“二哥,這程波子當(dāng)真可信嗎?前面可就是沅水河,他會不會伙同舊日黨羽,還做那殺人劫貨的勾當(dāng)?”
我在一旁聽得差點(diǎn)跌下車去,姚二哥瞪了我一眼,搖搖頭,同樣低聲回復(fù)劉老:“不會,我見過他家人孩子,就住在縣城中心。他現(xiàn)在是俗事纏身,絕不敢走之前孤家寡人的老路子?!?p> 劉老嘆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有牽掛就好,我知道你辦事周到?!闭f著,劉老又轉(zhuǎn)向我:“小子,一會兒你跟著姚二哥,有什么要幫忙的多瞧著,機(jī)靈點(diǎn)兒?!?p> 我沒來得及點(diǎn)頭,就被姚二哥一把拍在肩膀上:“這小子能幫上什么忙!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別被人看出來,還是跟著你穩(wěn)妥。”
我揉著肩膀疼得呲牙咧嘴,根本懶得管他們這些破事,反正傷了只要沒死,我都能用花果山的仙果把他們救回來。
一邊閑扯一邊往前走,不一會兒就聽到水聲,緊接著就到了河邊。這河不算太寬,至少比不上與花果山相鄰的大海。站在河邊不用遠(yuǎn)眺,視線前方就是對岸起伏不停的山脈,以及河中央冒出水面的零星小島。
“老姚,來,這倆都是我兄弟,他們來送咱過河?!背滩ㄗ诱驹趦伤覟跖翊赃叄瑳_我們揮手。
商隊(duì)在姚二哥的指揮下,把人車貨陸續(xù)都裝到船上。劉老一定要我跟著姚二哥,他自己則上了另一艘船。
兩個船夫撐桿離岸,烏篷船吃水很深,搖搖晃晃走得又慢又艱難。
“程老大,這趟差要走多久?”船走到河中央,船夫開口跟程波子搭話。
“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背滩ㄗ右性诖叄唤?jīng)心回答。
“呵呵,”小個子船夫陰沉沉地笑,“要不要兄弟們幫你一把,今晚過后你就可以回家了?!?p> 姚二哥一聽這話,作勢就要起身,被程波子一把按住。
程波子沖姚二哥搖搖頭,接上船夫的話:“兄弟你這是說哪里話,凈開這種玩笑,讓人平白誤會一場。姚二哥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官家舅爺,哄高興了多的是給你們的賞錢。”
船夫笑嘻嘻回頭沖姚二哥作了個揖:“哎喲,那就謝謝姚二哥了,這一路上還多虧您照顧我們程老大。”
姚二哥也沖船夫拱拱手,大笑兩聲:“是我勞動程兄弟了,回頭進(jìn)城了請大伙兒喝酒。”
眼見著一場禍?zhǔn)螺p飄飄飛走,我捂著胸口舒了口氣,這小動作不小心被姚二哥看見,他又笑起來,對著我做口型:慫小子!
我翻了個白眼:慫怎么了?我慫我跑得快,我慫我活得長。
船靠岸后姚二哥從包袱里拿了點(diǎn)銀錢給程波子,讓他轉(zhuǎn)交那兩個船夫。船夫們拿著錢笑嘻嘻邊作揖邊撐船走了,烏篷船沒了載重,順著河水飄飄搖搖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干抹凈不留骨頭?!眲⒗瞎逝摰?fù)u著頭,程波子在一旁聽見了也一言不發(fā)。姚二哥大手一揮,商隊(duì)又回到了翻山越嶺的路上。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段時間,每天馬不停蹄地趕路,偶爾停下歇息整頓。翻過一個又一個荒無人煙的山頭,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零星散落的山村,從一開始完全不敢接近那些山間小屋,到學(xué)著劉老和小屋主人談住宿費(fèi)用,我越來越習(xí)慣把自己當(dāng)成他們中的一員。
如果不是小紅時不時飛過頭頂,如果不是夜間月亮照得我身心舒暢,如果不是懷里還揣著大小兩個包裹,我都快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到了長安我就不能再和他們一路了。
“前面店家休息,大家吃喝隨意,我請客。過了這個山頭,又有好幾天不見人煙了?!边h(yuǎn)遠(yuǎn)看到山腳路邊有個小攤,姚二哥招呼我們下車休整。
劉老揉著腰從車上蹭下來,唉聲嘆氣地第無數(shù)遍說自己老了走不了商了,這趟走完要回家養(yǎng)老去。
“劉老,你別光說呀,這話我都聽你說了好幾年了,怎么還在走?還不歇著?”商隊(duì)里有人打趣劉老。
“唉,沒辦法,勞碌命?!眲⒗闲呛堑厣煺怪饶_。
“你那哪兒是勞碌命,是有福氣。家里老老小小都依仗你一個,養(yǎng)大了兒子養(yǎng)孫子,等重孫出生你還有的忙叻!”商隊(duì)里有知根知底的,帶頭嚷嚷起來了。
劉老不急不燥,捏著胡子沖那人揚(yáng)揚(yáng)頭:“沒辦法呀?jīng)]辦法,兒女不爭氣,都是冤孽。但我那小孫子還行,讀書讀得好,要是能中了科舉,讓我老劉家也變成官家后人,就是我的造化了?!?p> “哎呦,那必須提前叫您一聲劉老爺了!等過了年,咱們一起送您孫子進(jìn)省城考試去?!贝蠹一飪喊腴_玩笑半當(dāng)真的,把劉老叫得滿面紅光,嘴都合不攏了。
笑著鬧了一陣子,姚二哥一聲令下,商隊(duì)又開動了。
走到半山腰,姚二哥把程波子叫到隊(duì)伍前面,兩人頭靠頭說了幾句,說完程波子就一直走在最前面領(lǐng)隊(duì),換成姚二哥落后隨行。
我感覺有些奇怪,看看半空中不停示意我前面有危險的小紅,又看看身邊懶洋洋的劉老,忍不住提醒他:“劉老,這山里可聽說有什么妖怪匪人嗎?”
劉老驚訝地看著我,連連咂舌:“你小子果真是心靈通透,這都能感應(yīng)到?!對,這山里啊,有一伙專門攔路搶劫的土匪,過往的客商行人,有錢拿錢,沒錢拿命,都要被扒了一層皮去?!?p> 我忍不住想跳起來:“那你們還走這條路?不繞過去?”
劉老笑呵呵眨眼:“不怕不怕,等會兒你看著就行,保證不會動咱們一根毫毛?!?p> 這劉老和老丞相一模一樣,老了老了都喜歡話說一半吊人胃口。我氣哼哼地坐回去,手伸進(jìn)懷里攥緊了我的小袋子。
車隊(duì)緩緩向上爬著,山勢越來越險峻,姚二哥指揮我和其他三個人下來推著車走。我正埋頭推車,突然聽見程波子喊停下,忙抵住車尾探頭出去看。
只見山頂前的一小塊平地上,歪歪斜斜站著一行人:高矮不一,胖瘦不均;有的頭發(fā)高高綁在腦后,有的整張臉都埋在頭發(fā)胡子里;有的穿了薄薄一層中衣,有的裹得像要去冬眠;有的拎著銅錘鐵斧,有的兩手空空揣在懷里。
總之,是一群打散了根本組不起來的人。
這群人里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瘦高個,背上背著一把長劍,單獨(dú)看他一人還有點(diǎn)孤高清冷的意思,放到這群人里就顯得格外多余且做作。
做作劍客上前兩步,程波子跳下馬來,也往前兩步。兩人站定,相距僅四五步。
我有點(diǎn)激動,畢竟一路上聽商隊(duì)里的人吹噓程波子的本事,吹噓到天上有地下無,卻一直沒見過他出手,我實(shí)在很好奇他和毛毛誰更厲害。
至于他和大圣:沒有可比性。
在我滿懷期待的注視下,程波子動了:他伸手到懷里,取出了一個卷軸,遞給做作劍客。
“還請銀風(fēng)寨看過批文,給我們行個方便?!背滩ㄗ有σ饕鞯毓笆?。
做作劍客打開卷軸看了看抬頭和落款,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把卷軸遞給身后的大胡子,回頭也對程波子笑吟吟拱手:“哪里哪里,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姚官人既然已有批文,盡管過山去吧,我銀風(fēng)寨絕不阻攔。”
說著,劍客身后那群人如同得到指示般紛紛散去,片刻功夫走得一干二凈,劍客跟著也轉(zhuǎn)身走了。
平地上空無一人。
我瞪大眼睛看著,只覺得這場景比傳說中的大圣鬧天宮更玄幻。劉老坐在車上回頭對我擠眉弄眼:“小子,怎么樣,就跟你說了肯定沒事吧。”
“這,這是為什么?他們怎么就走了?”我想不通。
“嘿嘿,你小子死腦筋。要知道這世上最行得通的可不是你說的什么神功天下無敵,而是花對錢找對人走對路子。他們的上司衙門拿了我們的買路錢,可不就不用大費(fèi)周章明搶了么。”劉老得意洋洋。
“好了好了,快去推車,等會兒有的是時間瞎扯?!币Χ缰匦伦叩疥?duì)伍前面,連連催我們趕路,“過了這座山,再走個五六天就要到長安了,到了再好好休息,我請大家去酒樓好好吃一頓?!?p> 我伸手推著馬車,思緒卻飛出去很遠(yuǎn),一會兒停在劉老剛才的話上,一會兒停在前方的長安城上。
想象中清晰可見的高塔佛臺,就快要被不停冒出來的問題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