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fēng)發(fā)發(fā)。民莫不榖,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fēng)弗弗。民莫不榖,我獨不卒?!?p> 一樣的痛苦,又一次經(jīng)歷。
一身孝服,美兒跪看著新墓上那一叢叢*,再無淚水可流。
原本認為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卻竟是親生父親。原本認為最愛的人,卻突然變成了殺父仇人。
命運。
命運將所有的人玩弄在一個故事里,掙扎,徘徊,痛苦,絕望。在你以為曙光將臨時,卻傳來清晨奪魄的鈴音。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兮,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兮?……”
神祝在墓的四周跳著招魂之舞,手中顫動的魔鈴冷卻著美兒的心。
先是穆公,再是媯于,現(xiàn)在又是阮姬和那個父親……
親與仇,竟只在一瞬之間?!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兮!歸來歸來,不可以托兮!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兮!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兮!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兮。歸來歸來,恐自遺賊兮!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兮!歸來歸來,不可以久兮!……”
美兒的目光移向身邊迎賓送客的媯舒。他依然是那樣無所事事,水仙離開之后,他的整個心思仿佛也抽空了。美兒看在眼里,也是一嘆,又一段畸戀,又一段無果的苦情??涩F(xiàn)在,卻還不是為媯舒憂心的時候。
“靈兮歸來,君無上天兮!歸來歸來,往恐危身兮!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兮!歸來歸來,恐自遺災(zāi)兮!”
今后的自己,何去何從?在陳國沒有了丈夫的庇護,沒有了梅花公主的暗助,在鄭國不僅失去了父母、更一瞬間從公主而成為整個鄭國的敵人。她并不恨梅花公主,恨她奪走了自己唯一深愛的人,她也是個女人,一個弱者,一個政治通婚的犧牲者。她們有共同的敵人!
“…魂兮歸來,入修門兮!魂兮歸來,反故居兮!”悠長的招魂之歌就此停吟。賓客們四散而去,留下的皆是些別有企圖的人。
現(xiàn)在的美兒,滿心的已經(jīng)不是柔弱,而是仇恨,對故國的恨,對男子的恨。她記得那一刀刀,仿佛切在她身體上的一刀刀。
她更記得那個曾經(jīng)對自己海誓山盟的男子最后的話:“殺!”
這一句,比那些瘋狂的兵士的一刀刀更切入她的靈魂,讓她心碎。心碎了,情空了,也就沒有了傷痕……
那些男人,那些野獸,她要讓他們都后悔。她輕輕撫動自己手中的風(fēng)雪琴,一絲淡淡的冷氣從泛綠的琴弦上飄出。遠遠的,孔凝和儀幸正一邊向著美兒這邊望,一邊悄悄私語,淫邪的笑容掛在嘴角。
世界的另一端,姬蠻站在新鄭的城頭,目望八荒,心存四海。他的身邊,只有楚歌一人靜立。
“你看這新鄭,中原要津之地,商賈必經(jīng)之途。處濟、洛、河、潁四水之間,四季分明,雨水不多而宜,黍、棗、麻、花生皆豐。
你看看這城,長有二千丈,寬千五百丈。城墻,墻基寬近二十丈,頂寬一丈,高三丈,那邊的城樓,則有五丈上下,夯土而成。這里的全城周長四十五里,依勢而建,……你看這外形像什么?”
楚歌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回身四望?!跋袷且粡埦W(wǎng)。無數(shù)的人,織出來的一幅生活的巨網(wǎng)?!?p> “不!網(wǎng)太脆弱了。這是一只巨大的角!”
“如果說鄭是一只奔騰的戰(zhàn)牛,那么這新鄭城,就是戰(zhàn)牛最強大的角!”姬蠻的語音激昂,仿佛站在世界的頂端。
“你看那邊,西城墻那邊地勢最險要,最不規(guī)則,長度也最長,是‘牛角’最凸出的部分?!氖謇锱=浅恰?多么浩大的城池,這是多少民眾多少年心血筑成!”
“但是再強的城池,也需要強大的軍隊來守護。否則,……”姬蠻的聲音卻突地一黯。
楚歌知道,姬蠻又想起了美兒,想起了她以嬌軀救護這座城的勇敢,想起了在這城中、城外發(fā)生的一切。而楚歌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初遇姬蠻和美兒的時候,出現(xiàn)了姬蠻攻陳之前的誓師,出現(xiàn)了送美兒遠嫁的情形,出現(xiàn)了當初和穆公在城中堅守的日子,出現(xiàn)了那些病餓而死的兵士與平民……
這座城,寄托了兩個人太多的歡樂,更多的是痛苦。
“我不會再讓它重演!”姬蠻猛地回身,他的目光穿過了整個東部的平民區(qū)——一道南北走向的夯土墻將城市分成東西兩部分——直射向城的西邊,那里,貴族聚居的地方,高高的鄭王臺聳立,那,是鄭國的王權(quán)的象征。姬蠻的目光中有種讓楚歌害怕的東西,一種至高的yu望。
“這個國家不能交給姬德,他不可能帶著這百萬民眾走向富足強大!”在姬蠻的話語間,似乎只有他才能做得到。
楚歌看著姬蠻,看著姬蠻的咆哮,他再看不見戰(zhàn)神爺從前的陽光、率真與驕傲,也不見昨日那種凄迷、痛苦和彷徨,代之的是霸氣、無情同陰沉。
姬蠻變了,只一夜就變了。昨日與收拾了靈公伏兵的梅花會合后修整一夜,姬蠻今晨便率親衛(wèi)入城,沒有直接去鄭王臺,卻在這東城墻上暫?!,F(xiàn)在的他,已與從前大不相同。
一夜,只需一夜,人就會改變。
“你知道鄭國當前的格局么?知道我最大的阻礙是什么么?”
“格局?將軍現(xiàn)在手握全國軍馬,已經(jīng)實掌了鄭國,還有阻礙?!”
“上層貴族間的爭斗不是用刀劍來完成的。我現(xiàn)在的身份尷尬,即便卿尹們都接受了我是穆公親子,若我想登位,他們未必能接受?!?p> 楚歌心道確實如此,若眾人皆知姬蠻為穆公和他姐姐的私生子,姬蠻登基確無法令公穆二族服膺,現(xiàn)在姬蠻頂著的是穆公義子的身份,這是在當初伐陳歸來后為迎娶梅花公主而封下的。
“從高祖桓公封于鄭起,鄭的公族勢力極大,是個公族執(zhí)政的國家,異姓都不強盛。莊公之霸,依靠的就是公族的力量。你一定聽過莊公與其母武姜、弟共叔段的故事以及那場繻葛之戰(zhàn)——周桓公強索鄔、劉、蒍、邘之田于鄭,被莊公一戰(zhàn)而破周王六萬大軍。那是鄭國多么輝煌的時代呵!上次我們攻陳時,所用的就是莊公當年創(chuàng)立的‘魚麗之陣’,顯祖蔭余啊……”姬蠻的臉上閃耀的奇異光芒,讓楚歌有些迷惑了,難道權(quán)力,爭霸,對一個男人就真的這么重要,這么有誘惑么!
“可是自七卿掌權(quán),鄭伯就成了最沒有權(quán)力的國君,諸侯的笑柄了。百年前,昭、厲爭立,三君被弒,致使公族無人,外族坐大,他們是鄭國公族的罪人!而后的文公-我的祖父-丁口單薄,又為怕我父王執(zhí)政不穩(wěn),而逐群公子,由此一來,鄭國的政權(quán)、兵權(quán)全被外族所控。鄭國卿事寮執(zhí)掌著國家的大政,當國(上卿)、為政(次卿)、司馬、司徒、司空、令正和少正合稱七卿,其權(quán)力日大。
現(xiàn)在的上卿由罕氏世襲,而駟、豐等大族則操控著其他國政要務(wù)。而現(xiàn)在的姬德正控制在罕龍、駟己殷的手中,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傀儡王,而讓我奪回公族應(yīng)有的權(quán)力?!?p> 說完這些,姬蠻陷入了沉思之中,楚歌沒有打擾他,只是眼望著秋日暖陽下的新鄭城。西城和東城,貴族與平民。西城的風(fēng)吹草動,于東城便是驚天的長雷。也許,權(quán)力的意義就在于此:擁有權(quán)力,便意味著可以將自己的抱負化為現(xiàn)實的力量,意味著可以按照自己的所想去謀劃一個城池、一個國家乃至天下的未來。手執(zhí)符與權(quán),一呼天下變。
但是楚歌對這些全然沒有意趣,他唯一想要的只是找到自己的父母。他原本以為姬蠻獨帶他一個人上城來,是告訴自己父母的下落。卻如今聽這樣一番豪情,三分政治,未免有些失望——這鄭國,這天下,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一絲旅魂,尋著自己的歸宿。楚歌已經(jīng)數(shù)次想要張口,問姬蠻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誰,可數(shù)次又生生咽下問話,聽姬蠻繼續(xù)品論時局。長久的沉默之后,他終于鼓足了勇氣,對姬蠻道:
“將軍,我該走了?!?p> “走?去哪?”
“楚國?!?p> 姬蠻突然側(cè)目,收回遠眺的視線,望向楚歌:“你真的要走了!”
“將軍,我已經(jīng)沒有異能了。我留在這里,也幫不了你什么……”自那日里破了黑魔塔后,楚歌與姬蠻身上的仙力便也蕩然無存。玉弓金戈雖在,卻也突成凡兵。但畢竟那不是這人間的力量,失去了,楚歌并不在意。
“你的父親原是晉國子思,是我父親的弟弟,應(yīng)該說,是我母親丈夫的弟弟。他十六年前逃難于楚,但現(xiàn)在情形如何,我也不甚了了?!?p> “該走的都要走的——你們都走吧……”姬蠻扭過頭去,望向碧藍的天空,不再看楚歌。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呆一會?!?p> 楚歌最后望了姬蠻一眼,在心中輕嘆一聲,轉(zhuǎn)身下了城樓。留下姬蠻一人,在偌大的城樓上,長空風(fēng)烈,雁正南飛,他的背影竟有些孤單。
楚歌的腳步沉重,不知自己的未來又會怎樣。此地一別,又怎知來年再遇,兄弟便成仇敵。正是:人事尋常,愛恨非常。
嘆:
此去沁竹湘子淚,天崖浪卷楚江哀。
紫郢虛名云似劍,晉都浮利風(fēng)如財。
四海飄泊家何處,九州風(fēng)雨夢中來。
美人過處丹芍醉,從此天涯與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