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擂臺 (上)
一聲蟬鳴,愈顯林中幽靜,觸動兩下心思。
“居然有蟬了,今日什么日子?”
“六月初九吧?”
“唉……”
“唉……”
“沈公子為何嘆氣?”
“想起一個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陰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兩周年忌日了?!痹剖婵嘈σ幌?。
“伊人?叫什么名字?”
“輕夢,秦輕夢?!?p> “好名字,自在飛花輕似夢……”
“柳姑娘又為何嘆息?”
“我啊,也想起一個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鼻嚯x扁著眼睛道。
“是嗎,那還真巧。”
各位看官,這兩句聽起來差不多的話,你可明白其中不同含義?
不錯,云舒所念之人,是他深懷感情的一個女子,青離所說之人,是她此次“生意”的目標(biāo)……
青離這張單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說,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里寫著的人一定要從世上消失。青離雖然嘴上說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此時著實焦慮:她之所以犯案后每每冒著留下線索的危險也要留下“不恕”二字,用現(xiàn)代的話說,是為了快速樹立“品牌”,而只要一單違約,將大大損害該品牌美譽度,可不幸的是,這次路上多災(zāi)多難,目前雖緊趕慢趕已經(jīng)到了京城附近,按說就是目標(biāo)對象的活動范圍了,但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標(biāo)都難說,更別提摸清目標(biāo)的習(xí)性乃至設(shè)計一個謀殺陷阱。
“對了,我們這幾經(jīng)折騰,只怕柳不恕早已經(jīng)犯過案子走了。”云舒道,“那我可真就是勞而無功了?!?p> “聽說那柳鷂子神出鬼沒,沈公子怎么知道她的行蹤?”青離不動聲色。
“呵呵,雁過留聲,既然他/她總要接單子和人打交道,便有人會知道她/他去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這消息,據(jù)說是京城一個小官兒子遭惡霸打死了,放話要找天下第一刺客來尋仇,我便猜度柳鷂子會往幽州來?!?p> “下次這種委托人可以殺掉么-_-”, 青離心想,嘴上問道:“這事為何不找官府?緝拿一個惡霸多大點事?!?p> “具體不清楚,我在錢塘接到的傳書,語焉不詳?!?p> 言談之間,那樹林漸漸稀疏、道路漸漸寬闊起來,約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紅塵。賣茶湯、豆腐腦、烤白薯的挑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擔(dān)著水粉花樣賣的婆子都在兩旁栽有碧沉沉楊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著,各色吆喝混成一片,遠遠地可以看見紅墻黃瓦的鼓樓與灰墻綠瓦的鐘樓,正是京師無疑。
回到闊別三月的家鄉(xiāng),云舒藏不住地眉開眼笑,左顧右盼,指指點點那京城風(fēng)物給青離看。
“怪也,銀錠橋一帶向來人頭攢動,今兒街面卻為何如此冷清?”
“無怪。你看那里?!?p> 云舒依青離目光看去,只見碗口粗大木高高兒搭起的一個擂臺,上掛著紅綢花團,被里三層外三層黑壓壓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便催馬過去看看。
前面擠不進去,云舒索性站在馬背上眺望,那擂臺之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長丈余,虎背熊腰,青面裸衣,隔著這么遠,都能看見胸前大簇的黑毛,感覺有點惡心;另一人高約八尺,均勻雄健,頭戴武松帽,腳踏功夫鞋,看裝扮是個賣藝或者走鏢的武師。俄頃,那大漢略抱一抱拳,算是行過武者見面禮,便出手相交,臺下鑼鼓也頓時忙活起來,打得喧天價響。
“馬二哥,你這身好肉,如何不去試試?若得了那三千兩銀,下半輩子也不愁吃喝。”云舒旁邊,一個提著一籃梨的路人與另一人搭話道。
“嗨,我倒是想,一個窮箍桶的,連上臺那三兩銀也拿不出來?!?p> “賣梨的官兒,你休在這鬼迷心竅的胡話,潘虎那廝手下已經(jīng)幾條人命,給你三兩銀,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青離聽了“潘虎”二字,耳朵一下豎起來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可有云舒在旁邊,怎么才能不露形跡地做掉這次的目標(biāo)呢?
正想著,突然“嘿嘿嘿”幾聲干笑刺入耳膜,低頭看時,是個小個子,仰著張善于交際的臉孔。
“看公子騎馬仗劍,氣宇不凡,必是那身負絕學(xué)行走江湖的大俠吧,怎么樣,要不要上臺試試?你看你看,這點小東西,贏了的話,可就變成精晃晃的雪花銀三千兩啊。”小個子口沫橫飛,肢體語言更是豐富,先是捻了三兩碎銀,然后又比了極大一個姿勢,以凸現(xiàn)三千兩之多。
“你們看這公子,要說他神仙似的人品,視錢財如糞土,那我是一百個信?!毙€子繼續(xù)拍著胸脯,也不知是向旁邊路人說,還是給云舒聽,“可這人間,也有人間的好處,有三千兩銀子,那鴻福樓最好的熊掌鮑魚,可以吃它個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樣?”青離面無表情,道。
“……也,也沒姑娘您美啊……”那小個子自謂識人也不少了,卻從未見過這等人肉暴風(fēng)雪,只聽那聲音,便如墜萬丈冰川,頓時打個冷戰(zhàn),舌頭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來的話咽了下去,倒虧得腦袋靈活,竟能接上這樣一句。
云舒倒被他這轉(zhuǎn)圜逗笑了,“你不過是要替主人家掙這三兩銀子,可真夠賣力的,也罷,就聽你說說,這上臺打擂,除了要交三兩銀子,還有什么規(guī)矩沒有?”
“打擂那些俗成規(guī)矩,公子這見多識廣的還能不知道?”小個子忙道,“就是勞煩公子要簽一下這個?!闭f著臉上媚笑愈熾,自懷中摸出一張紙來。
云舒將那紙從頭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單打獨斗,衣服鞋襪沒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和暗器等等這些條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簽下,見結(jié)尾處一行小字,卻不由大驚失色:“打死無怨?。?這是張生死狀?!”
小個子嘴唇開合,卻沒人聽得清他說什么,因為人群中起了極大一個聲浪,看時,只見臺上那武師滿臉是血,往擂臺邊退去,繼而伏地求饒了,然而那裸衣大漢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帶著獰笑奔來,兩只巨手抓住兩腳一撕,于是隨著一聲慘叫,天降血雨……
這一切只在瞬間發(fā)生,一時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而當(dāng)擠得靠前的觀眾摸到臉上的腥熱,駭人的尖叫突然爆發(fā),那原本看似堅如磐石的包圍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見,只剩下稀稀疏疏幾個人。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行兇殺人!意欲何為!?”云舒半天才從發(fā)蒙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回來,上前指著那大漢怒吼道。有幾個膽大沒跑的觀眾也應(yīng)和他。
“你們這幫村漢,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殺人,三個月前,這里也有此一場,不知道么?”另一個沒跑的觀眾轉(zhuǎn)過頭來,僵尸般的臉色上呈現(xiàn)出莫名的興奮,道。
“如此行徑,官府……”云舒話沒說完,突然想到了那張生死狀,簽了這東西,等于死了也算意外事故,連官府也沒辦法制裁殺人兇手。
“小子!別在那滿嘴噴糞,有種上來跟大爺見個真章!”那大漢殺得興起,用臺邊錦緞隨便抹一把臉上猩紅,青筋暴突地用食指指著云舒淫笑道,“那三兩銀大爺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后那小妞X一夜就成?!?p> “XXXXXX!!”
青離略吃了一驚,因為她第一次聽云舒罵這種辱人先人的臟話,再看時,云舒已飛身上去,與那大漢纏斗一處,地上丟下三兩碎銀和一張鬼畫了兩筆的紙。
她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像叫什么拽到了喉嚨口,大氣也不敢出,只死盯著打斗的兩人。
那大漢使一根一頭削尖、茶杯粗細的烏木長棍,怪里怪氣,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卻兼有棍與槍的優(yōu)勢,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畢竟身長體壯、蠻力無窮,每一棍下來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云舒稱手的兵器卻是劍,沈家獨門的“暮雨灑江天”劍法,用純正扎實的武功使出,36式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相生,輕靈處勝流風(fēng)回雪,威勢時似波浪兼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處地把大漢的攻勢化為無形。
二人約斗了六七十合,正統(tǒng)的吞吐調(diào)節(jié)之法開始顯出威力,云舒面色無改、呼吸均勻(當(dāng)然是相對而言的),漸漸有了占上風(fēng)之象,而大漢猛力不能如前,腳下也有些紊亂了。
不過青離的心可一點不敢放下來,若是潘虎只有這些斤兩,何以到現(xiàn)在三千兩沒人拿得去?
正想著,臺上云舒抓住大漢一個破綻,連出三劍,劍劍生蓮,大漢慌亂間避過,卻又正中了云舒圈套,只一劍往他腳上削來。
云舒劈下這一劍時,心中也有半分猶豫:畢竟沒了腳掌,人也就終生殘廢了,不過電光火石間,哪里容得想那么多,于是還是徑直下去了。
沒想到的是,那寶劍與人類肢體接觸時,竟一聲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云舒下意識地一怔,然而高手過招,步步性命攸關(guān),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了胸前,一聲悶響,人便橫飛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大漢步如流星,已趕上來,手中長棍高高揚起,明晃晃的尖頭朝下刺來。
我命休矣……云舒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ㄊ?擂臺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