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之域。在無人機的微弱照明下，一棟棟外觀平直，黑洞洞窗口整齊的巨樓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像一列龐大的棺材。
吳銘落下繩梯，十六月夜回頭看著他，展示般伸出一只手：“歡迎來到阿瓦隆，一個沒有陽光的國度?！?p> 他們所處的落腳點是一處自然地形凹陷，正上方是鋼鐵天穹，下方是一片寂靜，前方隱約有紅光，還有聲響。
兩架無人機滑下去了，不一會各自機械臂牽引著什么東西上升。吳銘才看清楚頭頂上還有一條索道。
“哎對了，你不恐高吧？一會可別嚇得尿褲子?！笔乱官\笑著從無人機的機械臂接過兩套吊具，“拿著，跟我做，沒扣好半空掉了自己負全責?！?p> “沒毛病，全部生命責任?！眳倾懶牟辉谘傻啬７拢腊⑼呗〉募夹g力，這片區(qū)域應該不在政府監(jiān)管范圍，那么老左的行蹤怎么拍下來的？
“這里沒監(jiān)控？”吳銘問。
“沒有，有個屁。有它沒我，有我沒它。”無人機十分負責地檢查了兩位的吊具，準備穩(wěn)妥，“你數(shù)好了啊，不至于不會數(shù)數(shù)吧？從我雙腳離地開始數(shù)，至少十秒之后你再出發(fā)。你看啊，就像這樣，假設腳下有一塊看不見的板，麻溜地跑起來……走著！”
三架無人機像某種外置器官跟著遛下去了。剩下倆牢牢跟著吳銘。他和它們互“看”兩秒，對了，這機器也有攝像頭。
吳銘在高空中依舊毫無情緒波動，不過他不難理解恐高的情緒。四肢無所依憑，任由重力牽引，這也正是他當下心緒的縮影。除了前進，除了沿著索道的軌跡之外別無他法，身邊是禁忌，終點是未知。
下方的棺材隊列死氣沉沉，它們頂部的天臺是個完整平面，與內部沒有任何連接，如果有人想在上面透個氣，只能從窗戶爬上來。樓與樓之間間距極短，能在平臺間跳躍。索道下行，靠近了才看清，黑色的窗戶是塊完整的鋼板。至少能看到的范圍內沒有開口。
沒有開口……這是一片灰暗的碑林。
紅光越來越近，聲響越來越大，已然蛻變?yōu)橐环N喧囂。黑暗的漂浮之旅宣告結束，從郊區(qū)來到鬧市，光線變得刺眼而五光十色，人聲熱烈，情感飽滿。
低空滑行結束，終點是一個簡陋的懸空小平臺。越過一些粗大的管道，更前方的建筑聳立，上方的穹頂已經(jīng)看不見了。高而重的鐵柵欄對面，可見人頭攢動的盛況，眾人的目光皆匯聚在更高處的顯示屏上：一個紅色的立體人影，一舉一動充滿了生命力。
“沒意思，”十六月夜有點沮喪，“上去時什么樣，下來還是什么樣。哎我說，你能不能有點……有點情緒的表露？”
無人機卸下了吳銘的吊具?！坝悬c吵?！?p> “說來也巧，這個點兒剛好是阿瓦隆新生虛擬偶像的第一次現(xiàn)場演出，氣氛火熱啊~人氣真高，我真羨慕。”
兩架無人機牽引著吊具原路返回，兩架停在一邊的無線充電站上，還有一架啪嗒一聲停在十六月夜手邊的橫欄上，正面和兩人朝向相同。那邊的地勢更高，兩人抬頭仰望。
這個充斥著電子煙花的五彩世界極力散發(fā)著自己的魅力，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最終安靜下來是因為屏幕上的人的一首歌。剎那間，前一秒的繁華和下一秒的寧靜分裂出了兩個世界。
虛擬的人，虛擬的歌聲，真實的多巴胺。
十六夜月對此不感興趣，甚至于略帶嫌惡。
吳銘不發(fā)一言，注視著。一首歌，一段旋律，竟然讓那些聽眾表露出相同的行為模式，一致的面部表情。所有人都被這歌聲鏈接到一起，國籍、種族、收入……一切的差異、隔閡消散如霧。這是一種群體意識的覆蓋嗎？不對，不一樣，但他說不出哪里不同。
他仰望著，音樂化作春風，撫慰這片從未見過光的領域。
“你喜歡這？”十六月夜叉著腰，不知從哪調出了一個全息影像，“說起來，這個……小偶像還和我認識的一個人有點關系。挺神奇一家伙，為了測試自己的AI性能發(fā)起了這個計劃，還真他媽的給丫整出來了?！?p> 那全息影像是一段廣告：“不再虛情假意，只為取悅觀眾而生。傾注你的熱情，就能得到回應?！?p> 動態(tài)演示中的人影年輕而有活力，與真人并無區(qū)別。她的名字是朱砂。
“虛擬是什么意思？AI又是什么？”吳銘靠在欄桿上，耷著頭，皺眉。
“虛擬表明她不是真的人。好比說，毛絨玩具模仿了動物，虛擬偶像只是用技術堆疊出來的一個幻影。哎，我這話要是被那些狂熱粉絲聽見不知會是什么下場。AI呢……你就當是模仿人的人造智慧就行。我還真好奇這個小歌手能有多接近人?！笆乱构律恚菩耐心?，含糊不清地拉長腔調，”畢竟她的作者是個重度臆想癥和偏執(zhí)狂……“
吳銘逮住了智慧這個詞，將之與思想聯(lián)系起來，“你說的人造智慧有靈魂嗎？“
“還沒有?！笆乱购V定，但又懷疑起來，凝視著鐵柵欄的另一邊，眼神空虛，”我說不準，但是有一定可能。也許一百年后碳基生物就滅絕了，然后天啟的那些鬼東西進化成類人生物，成為新世界的霸主。哦不是，不一定類人……你什么眼神？我還是樂觀的覺得世界暫時毀滅不了，但偶爾想想還挺帶感？“
吳銘只是沒聽明白。不過算了……估計是廢話錦集。
十六月夜發(fā)出不明意味的暗黑笑聲。
歌曲結束，人群再次炸開。吳銘不適應如此巨大的噪音，不耐煩道：“目標在哪？
十六月夜一轉頭：“急吼吼地，武器就一把空氣壓縮槍，歪論子彈夠不夠，能把人打成重傷都算幸運，況且這老狐貍鬼精鬼精的，還拐了個人質。以卵擊石，趕著送死嗎你。“
“人質？“情況不對勁了起來。
“來的時候遮遮掩掩。不過我識別出來是古斯塔夫的千金大小姐，叫什么維吉尼亞來的。您要是下得去手啊，就當我沒說。我尋思古斯塔夫不至于把自家閨女扔到這種破地方，也不知道人小姑娘怎么想的，她姐姐……嗯……“十六月夜卡頓一下，打了個寒噤，”建議你投敵……不是，我是說，你可以借刀殺人?！?p> 十六月夜眼睛亮了起來，展開說明：“老左這個人呢，盯著古斯塔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把人小姑娘拐來，古斯塔夫就算一時興起準備處理他，維吉尼亞也能起個盾牌的作用。據(jù)我所知，維吉尼亞和她姐姐的關系非常好，從小到大都被護著，嬌生慣養(yǎng)。三言兩語被一利欲熏心的衣冠禽獸蠱惑也說得過去。如果你能通知到她姐，這后面的事不就水到渠來，成了？“
“你不也在‘蠱惑’？她姐知道，古斯塔夫不也知道？追究起來，我也跟著完蛋。買一送一?！皡倾懮踔料氤樗麅纱笞彀妥印?p> “放心吧，“十六月夜自信一笑，”我百分百保證古斯塔夫絕對不會知情?！?p> “據(jù)你所知，你保證。出了事你擔著？我來干什么，上面怎么不直接聯(lián)系你？“
“放心，我用你上級的命擔保，咱是專業(yè)滴。老左活著對莉莉絲更有用，我估摸著她來把維吉尼亞帶走，最多只會給那男的點無關痛癢的教訓，再說那老狐貍極有可能像泥鰍一樣滑走。那個時候，補刀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有沒有感覺成功率頓時上升了百分之五十？“末了他還以頗為自滿的語氣，手比成一把槍對著吳銘加一句，”這就是為什么我到處劃水，而你提著腦袋四處奔波?！?p> 吳銘陷入呆滯。殺人的沖動總是來得毫無預兆。
在錯綜復雜的管道里穿行，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分叉和幾個斷層，腳下終于傳來堅實地面的觸感，眼前一片漆黑，無人機的照明關閉了。
“跟著我走，一步也別踏錯?！笆乱沟穆曇魝鱽恚浇€有”?！暗匾宦曒p響，像風鈴一樣，”聽見了嗎？響一聲就朝聲音的方向走一步。這對你不難吧？“
他們在空無一物中前進，途中偶有光亮和悉悉索索的人聲，但風鈴聲總是出現(xiàn)在遠離這些的地方。十六月夜一直沒有說話，吳銘默不作聲，遵循指令。
直到最后一聲“?！?。
眼前出現(xiàn)了顏色。頭上是低矮的金屬色反光。地下沒有天空，下一層的人只能看著上一層的鋼板，透過鋼板裸露出來的鐵網(wǎng)可以看見上一層不盡其數(shù)的鞋底，就像在下水道仰望。光線從何而來？緊挨著，隔板之下花枝招展的燈箱招牌、鑲嵌在水泥墻壁上的燈管燈泡，電線在平面、三維空間上蔓延。一個逼仄的小市場，樓基與樓基之間鋪滿攤位，人低著頭，四處比價。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都習慣了。
他們站在巷道的出口。回頭看去，身后的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條小巷，有幾扇沒有門的門，略顯臟亂。
“老頭兒，生意怎么樣？“十六月夜問。
出口旁邊坐著一個苦行僧般的老人，頭發(fā)胡子全白，頭顱低到了胸口，歪向一邊。他靠著墻，一只手拿著刻刀，另一只手握著半成品雕像，雕的是一個肢體扭曲的人體，表情卻充滿了神性的祥和。
老人雙眼凹陷，眼皮下垂，遮住了眼珠。從手中不停的工作看來，他的眼睛應該睜著。“主神還在歇息。圣靈委派來邪惡的化身，以此考驗信徒的信仰?！袄先宋⑻а燮ぃ痰吨赶蛄硪活^。
“嗯?！笆乱孤冻鐾嫖兜谋砬?，”我去看看。你就在這站著，別亂跑啊?！?p> 無人機懸停在吳銘頭上。說完十六月夜便逆著人流走遠，一路上對話不停：
“大娘啊，上次進的原料還滿意嗎？這幾個新做的玩意不錯哎。東哥好啊……沒……是啊，也還可以，你們這些個月發(fā)展得越來越好了。介紹的老板人還行吧？對了，最近還有個經(jīng)銷商聯(lián)系我來著……嗯？不是啊，嘿嘿，碰巧聽一個朋友講過這些。最近行情不太好，古斯塔夫的趁早拋了吧，我還是堅持挺秩序……“
逆著人流艱難跋涉到了另一邊巷子口，他在入口等了一會，一臺半人高的機器從旁邊的轉角邊緣駛來，和他一起進入。
吳銘正疑惑，便感覺手臂猛地被人抓住。老人放下了拿著雕像的手，舉著刻刀，鐵鉗般的手指攥著他。低下頭，剛好對上老人尖利的銅色眼睛：“異鄉(xiāng)的人，你有歸處。一個倒影的，晦暝的，陰魂不散的國度正在崛起。亡者的暴君，在那悲哀的高處。結局是消逝，暫時的消逝。無歸之人，籠中鳥化做余火……轉瞬之間，勝過數(shù)年，勿做黃粱夢?！?p> 忽地，老人眼中流下熱淚，皺紋中盛滿了辛酸。他以手掩面，痛哭道：“我看到了。“
“你先擱這湊合休息下吧，別嫌棄，這待遇算得上帝王級別了，”十六月夜一腳扒開面前堆疊的雜物，一張簡陋的床鋪露出來，“休整七個小時，之后會有人送貨來。要是找我，去對面那門兒喊幾聲，我有一定的機率能聽到。這附近暫時比較安全，別走太遠。我能聯(lián)系上莉莉絲，那邊先給我處理。這段時間里隨便你干什么……”
“大概……就這些。”他撓頭。
吳銘狐疑：“你住這？”
“還算是吧。常言道狡兔三窟，這個地方看似平常，脫身的方法對我來說多了去。我先提醒你，別迷路了。”十六月夜走到門口一個漂亮的回旋，蒼蠅搓手，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差點把最重要的忘了——我的報酬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