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炮匠之子（一）

　　父親出去學(xué)藝的第6個月后。

　　我們村出現(xiàn)了一名炮匠，出了兩名炮匠之子，而我便是其中之一。

　　自從父親去了一趟學(xué)校，找了周校長，拿了母親從舅舅那里借來的300塊錢，出去學(xué)藝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半年。

　　從油菜花爬滿山坡的春天到玉米稈倒塌的秋天，那個時候，家里還沒有電話，這個男人像是銷聲匿跡了一樣。

　　回來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帶，應(yīng)該是錢花光了，好像看著都蒼老了幾分，但小眼睛里多了一些自信與睿智。

　　于是我家開始了做炮的營生，一做就是三四年。

　　父親回來的第二天，把我和哥哥住的那一間屋子騰空了，把床鋪搬到了進(jìn)堂屋的側(cè)廳，也就是我們平時吃飯看電視的地方，母親幫著收拾的屋子，從床鋪地下翻開了幾本遺失許久的老黃歷，翻開瞧了瞧，也沒說話，就隨手扔了扔，又壓在了床鋪下邊。

　　“技術(shù)學(xué)的咋樣？有信心嗎？”母親邊收拾著屋子邊問著父親。

　　“沒問題，江西那邊的師傅技術(shù)很厲害，我這次學(xué)到了，比起三年前學(xué)那個煙花啊，這個鞭炮要簡單很多！”

　　父親雙手搬起了大方桌的一邊，母親忙把石頭片片墊在了不太平穩(wěn)的桌腿底下。

　　晃了晃，很是平穩(wěn)。

　　“明天你去村里收廢舊課本，1毛錢一斤，我去置辦工具”，父親抬起了頭，笑了笑。

　　“這次，咱們干票大的！”

　　母親緊了緊眉頭有點(diǎn)擔(dān)憂。

　　“上次你也這么說，你上次去湖北學(xué)的做煙花，結(jié)果師傅沒教真本事，還賠了幾百塊錢”

　　“要不是上次賠錢，你就不用去工地修路，你的腿也.......”

　　話還沒說完，被父親打斷了。

　　“這次不一樣了，這次我要做全村最厲害的炮匠！”

　　父親伸手摸我的頭，但不知道是很久沒摸過不習(xí)慣了還是我長高了，父親摸頭的手，竟然用力過猛，打得我生疼。

　　然后我眼淚汪汪，無辜地望著父親。

　　母親沒憋住，愁眉有些舒展。

　　“噗嗤”，

　　還是忍不住，竟然笑出了聲。

　　然后我開始嚎啕大哭，也不知道在哭什么，但就是想哭，父親在邊上，摸著我的頭，眼里有笑意，漸漸濕潤。

　　第二天，我見到了我人生中見到的最大的斧頭，以及小學(xué)時候見到過的最多的書。

　　廢舊的課本1毛錢一斤，在當(dāng)時的物價里，這已經(jīng)是天價了，一袋子書能賣10來塊錢，抵得上母親在磚廠上干一天的活兒。

　　于是那天，村里好多人或抱著書，或推著小拉車來我家賣書。

　　那天，堂屋里堆滿了半屋子的書，那天我滿心歡喜。

　　父親拿著一把“炮刀”開始裁書本。

　　說起來是“炮刀”，但它長得更像是斧頭，形狀就很像是魯智深或者沙和尚的兵器。

　　鋒利的刀鋒，沉穩(wěn)的刀身在觸碰到廢舊書本的瞬間，紙張斷裂，切口平整，紙張的內(nèi)容限于我少年時代知識體系的不足竟然無法記起。

　　隱約間記得有幾本很厚重的書叫“圣經(jīng)”，“山海異傳”但那些書最后都被父親卷成了炮仗。

　　把書本卷成筒狀，下邊用泥巴封口，在里邊裝滿了火藥，然后點(diǎn)燃引線，火藥燃燒，壓縮空氣，最終形成局部壓強(qiáng)差，迅速引發(fā)空氣震動，產(chǎn)生爆炸的響聲，這便是我們做的鞭炮，這便是炮匠師傅的祖?zhèn)髅胤健?p>　　這些看起來輕描淡寫的小孩子玩具一樣的東西在那個時候卻是有著很高的技術(shù)含量。

　　首先是卷炮筒的工序，卷炮筒這個工序是制作土鞭炮中最沒有危險的工序。

　　把配套方桌的長板凳從半腿處鋸開，安上另一塊木框結(jié)構(gòu)的夾子，然后固定在另一條長板凳上，長板凳的一頭被支撐了160度角，然后上邊訂上了木質(zhì)的把手。

　　這樣一個卷炮器就做好了。

　　把課本量好長度，尺寸，用炮刀切開固定尺寸的紙張，把紙張的一頭放在一根比較長的鐵棍上，裁好的紙張首尾涂有面糊糊，那是簡易的膠水，就如同過年貼對聯(lián)一樣的漿糊。

　　抽動一條板凳的把手，把粘了漿糊的紙張和鐵棍放在兩個板凳的相連之間，推動板凳，紙張卷起，然后滾動到固定長度有擋板，這樣一根炮筒就卷好了，然后抽出炮筒中的鐵棍，把炮筒整整齊齊碼在桌子上，繼續(xù)下一輪的卷炮筒。

　　每到太陽升起的時候，板凳夾著鐵棍紙張的器械聲。

　　在洗臉的時候響起，在用鐵鏟，鏟出灶臺的草木灰時響起，在鍋里煮的玉米磣的咕咕嘟嘟聲中響起，在我和哥哥打鬧這背著小布包上學(xué)時響起，直到夜晚降臨，村子遠(yuǎn)處傳來帶有回聲的犬吠，那吱呀聲才逐漸停歇。

　　如此反復(fù)，這樣一卷便卷了4年的炮筒。

　　卷炮筒雖然是安全的工序，但安全是相對于父親而言。

　　比起調(diào)皮搗蛋不知深淺的我來說，危險常常發(fā)生在我偷偷跑去研究這個神奇的機(jī)械上，握著把手，卷紙張時壓著手，然后哇哇大哭。

　　危險還發(fā)生在裁紙的時候，我去圍觀，看著鋒利的炮刀很是好奇，趁父親找黃油準(zhǔn)備保養(yǎng)刀具的時候，我偷偷研究了下刀刃，然后手指被劃破，哇哇大哭。

　　危險還發(fā)生在，我去吃那卷炮筒的漿糊，然后嘔吐，哇哇大哭。

　　危險還發(fā)生在，我拿著炮筒在里邊裝一根細(xì)鐵絲，鐵絲的后邊綁著雞毛，然后我吸氣吹鐵絲，鐵絲帶著雞毛如同飛針一樣扎在我哥哥的腦袋上，然后我倆開始打架，哇哇大哭。

　　那些小事情都記在了老黃歷。

　　......

　　卷好了炮筒，父親就拿著尼龍繩把炮筒綁起來，然后把炮筒捆在一起形成六邊形的蜂窩狀，一共要捆3道繩子，然后用一個木棒狠狠地敲打，敲實(shí)在了，正六邊形的炮筒就像葵花籽餅一樣等待著下一步工序。

　　第二道工序是鋸炮筒，因?yàn)榕谕驳拈L度大概是一本語文書那個大，捆了3道尼龍繩，就意味著需要從中央鋸兩次，鋸子是手工的那種長鋸，把炮筒夾在架子里，就開始一鋸一鋸地鋸開。

　　這是個體力活，往往一整天的炮筒要鋸半天才鋸?fù)暾?，這也算是個技術(shù)活，至少我知道，母親是鋸不了那么平整的。

　　鋸?fù)炅伺谕?，形成大約5-6厘米長度的短炮餅。

　　在炮餅上開始涂漿糊，然后在一端貼上一層比較厚的紙張，等待風(fēng)干，這個過程是很快的，基本上一兩個小時就可以把前一整天的炮餅涂完。

　　在另一端貼上一層比較棉的紙，那個紙張是半透明的，一整張貼在綁好的六邊形的炮餅上，可以透過，看到下邊的孔洞。

　　炮餅上的漿糊風(fēng)干了后需要檢查一端貼在炮餅上紙張的密封性，這個過程是極為重要的，如果密封不好，在給炮筒中添加輔料時輔料會漏出來。

　　檢查完密封性后，開始用錐子一樣的東西戳破那層半透明的紙，那種紙應(yīng)該叫宣紙。

　　但小時候，我不認(rèn)識。

　　錐子是用木筷改造的，前邊就類似鉛筆，由于是長期使用，錐子已經(jīng)被磨得平滑，然后拿著錐子開始刺破那層半透明的紙張，還需要使點(diǎn)力氣，把孔洞變圓整，這樣為后續(xù)輔料能順利進(jìn)入炮筒內(nèi)部做好準(zhǔn)備。

　　首先進(jìn)入的便是黃泥。

　　添加黃泥便是添加黃泥，黃泥的作用是凝固密封，早期1.0版本的爆竹一端都是加黃泥的。

　　把黃泥錘碎，然后用篩子過濾，篩選出優(yōu)質(zhì)的黃泥面，把黃泥面按照固定的比例傾倒在那層被戳破了半透明的炮餅上，然后開始搖動，讓黃泥進(jìn)入孔洞，然后拿木棒敲擊，把炮餅抬起來輕輕摔錘在桌子上，直到黃泥都從那炮餅上進(jìn)入孔洞，開始上第二輔料。

　　第二輔料便是火藥。

　　三種輔料需要按照嚴(yán)格的比例摻兌，而這個嚴(yán)格的摻兌比例很大程度影響著鞭炮爆炸時的威力，響聲，以及作為炮匠的榮譽(yù)與信仰。

　　火藥的配制是極其危險的工序，硝石粉往往受潮凝固需要搗碎，而搗碎這個工序異常得危險，需要用塑料的鐵锨攪拌，需要用木頭的錘子輕輕從凝固的塊頭上敲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塊，然后輕輕搗碎，一不小心就容易發(fā)生爆炸。

　　把三種比例的輔料配好后就開始繼續(xù)往炮餅中添加，依舊是要小心翼翼，輕輕晃動著炮餅，把藥粉從那個半透明的，戳了洞的那一面晃進(jìn)去，動作一定要輕，一定要輕。

　　加完了火藥，繼續(xù)把炮餅輕輕摔打敲擊在桌案上，然后開始加最后的輔料。

　　把炮餅壓實(shí)了，整個炮筒就沒有了空間，里邊實(shí)實(shí)在在的。然后撕掉那一層半透明的宣紙，用玉米漿糊貼上與底部一樣厚的紙張。

　　這層紙同樣是要確保密封性。

　　貼完了這層紙后，開始下一個炮餅的工序，如此幾天就累積了好多炮餅。

　　等做完了這一輪的炮餅后，把之前裝有黃泥的那層硬紙揭開，然后用噴壺噴灑清水，噴水其實(shí)也是一個技術(shù)活，噴水多了會通過黃泥滲透到火藥，噴少了黃泥沒有濕潤，黃泥便還是粉末。于是往往噴完水，父親都要檢查一遍，用口喊著水，噴在炮餅上。

　　噴了水的炮餅往往需要靜止十幾分鐘，把整個噴水的過程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打架，吐口水。

　　等濕潤了黃泥，便需要做封口凝固的工作了，把糊有硬紙的裝著草木灰的那一面朝下，把噴水濕潤了泥巴的那一面朝上，然后開始拿著稍微粗一點(diǎn)的一根鐵棍開始密封。

　　鐵棍的一頭類似鐵釘?shù)拿眱?，另一頭是橢圓的的鈍器一樣的杵形，頂在半濕潤的泥巴上，左手扶著，右手拿著木棒開始敲擊在帶帽的那一頭。

　　“哐當(dāng)”

　　一下敲擊下去，炮筒上有泥巴的部位凹陷了下去，如此反復(fù)，把整個炮餅一共三百來個炮筒全部封口才算是這一道工序的結(jié)束。

　　童年里，那木頭敲擊鐵棍的聲音經(jīng)常響起，并且，節(jié)奏歡快而又沉穩(wěn)。

　　木頭隨著常年累月的敲打已然變得凹陷。

　　我是炮匠之子，這些工序，我從小便熟絡(luò)在心。

　　而做完這些，僅僅是做好炮餅的第一大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