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也是彩彈演習，而且是一年一度全年級在大操場上的正式演習。
少女在我眼前溶解。
她的身，她的骨，都在一瞬崩潰。
最后化成藍色的水液滲入大地，我目睹了全程。
我那可憐的同學說這是對方的機械人形炸彈，這樣的裝備在那時已經(jīng)不太流行。我打了他一頓，我見過那容顏，絕世的美，真實的美，真實的在我面前消失。
“你醒了，沒著涼吧?！?p> 我睜開眼，青的長發(fā)垂到我的臉頰。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在這尖頂睡著了，沒有被子給我蓋，青就在我身上堆了好多槍。難怪我會夢到過去那個畫面。雖是伏夏，高峭的風同樣扎人。只有我們二人和遍地舊槍的露臺，時間的流動也已模糊。
“啊，這槍好重……”我嘗試起身，手碰到了刻在半朽槍身的兩道劃痕，我不認識這槍的型號，我摸著劃痕問青，“這是什么？”
青看著我的手，眨動眼瞼：“據(jù)說很久以前，有的狙擊手會在愛槍上刻下自己的戰(zhàn)績。”
“這把槍這么老舊，就只殺了兩個人嗎？”我彈出彈匣，沒有一顆子彈。
“其中一個還是我的呢，”青看向我，“是我殺了我的同學。”
“麗卡是嗎，”我想起這個名字，我也轉(zhuǎn)向青，穿過她的瞳孔就只看到虛無，“發(fā)生了什么？”
“麗卡其實不算咱們軍校的學生，她八十一年前就應該死了?！鼻嗾酒饋恚赶虻紫碌陌淄呓烫?，“就在那個白色的教堂里，麗卡被神父奪去了死亡，從此墮入無間地獄?！?p> 教堂聳立不動，八十一年前的藍火也沒有在它的瓦上留下痕跡。紀史院的文字中，那場永生實驗十個實驗體無人生還?？墒躯惪ㄊ切掖嬲?，甚至，她實驗“成功”了。
“麗卡一直待在這附近，用青磚塔里的武器不斷地嘗試殺死自己?！鼻嘟庀滦乜诘慕z巾放到風中，“教堂荒棄，之后又建起了軍官學校。直到那一天我逃課到這里被麗卡解救。”
我靜靜地聽著，槍管也開始有些溫熱。
“麗卡帶我爬上了這里，”青突然笑了，“其實她比你手腳還笨，爬一次塔要摔死好幾次?！?p> “我們就在這里一起練槍，一起睡覺……還有之前在演習里狙擊我的游戲，我和她也經(jīng)常玩。她槍法不太行，我看應該不到乙等的樣子，就沒打中過我。而且她不是死不了嘛，我狙擊她都是用銥鋼實彈?！?p> “然后有一次，她就再也沒有活過來是嗎？”青語氣中的悲傷我無法靠近，麗卡雖然已經(jīng)死去，可她也還扎在青的胸口。
“我?guī)望惪ㄍ瓿闪怂男脑?，”青漸漸走近露臺邊沿，腳下就是深淵，“你會幫我完成任何心愿嗎，馬里？即使是奪取她的生命?！?p> “任何愿望都可以，”我立起身來，“但是除了這個?！?p>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鼻辔⑿χ蚝笠谎?，順著風墜下。
我隨著青一起縱身一躍，我預料到了這一刻。百米的高度不過五秒之瞬，我在水面上的最后一刻反抱住青，爆脹的制服沖起一環(huán)水花。雖然我們的軍校制服都有落水救生功能，但我可不敢打包票這個時候的青會啟動它。
青被我抱在懷里一動不動，只是閉上眼呼吸水霧與汗水的混合物。
“麗卡第一次跳下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抱住她的。她的身體永遠冰涼，抱起來可舒服了?！?p> “你不是麗卡，你真的會死?！蔽冶敬蛩沔i著青，可她的膚表比想象中的要光滑得多，雙臂一動，她就從我的鎖中溜出。
“跟我來?！鼻嘞蛑烫糜稳ァ?p> 與外飾截然不同，教堂的內(nèi)部只有漆黑。破折的絲絨椅，垂下的銥燭臺，全都被蒙上焦塵。這里沒有一絲生氣，唯一的光投在大堂中間青正坐著的受難桌，分不清是浮土還是水霧的顆粒環(huán)繞著她，它們散射的光把霓彩貼在少女身上，亮得我難以直視。
青抱起雙膝，仰頭注視光的方向：“麗卡跟我說，本來她已經(jīng)身患絕癥，向神父禱告最后的安息。她對實驗一無所知，然后一切就在這個受難桌上開始了。她雖然永生，可病痛卻不會消失，她每多活一日，胞毒體就多蝕斷她一根神經(jīng)。等到大腦所有神經(jīng)圖都毀掉，她的身體就再一次恢復原狀，這個痛苦的過程重復再重復，永不停止。直到我的那顆藍色子彈射進她的身體?！?p> 我走上神父禱告的禮臺，正面受難桌上的青。
“我一直在想，痛苦的延續(xù)和幸福的終結(jié)，哪一個對她更好？”青放下手來撫摸著蒙灰的桌面，“麗卡后來無數(shù)次在這桌邊痛哭，哭得淚都干了，我在她身后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輕輕抱住她冰涼的身軀都會讓她更痛?！?p> 我走進光里，卻停住了想去抱她的手：“麗卡的死不是你的錯，你并不知道那顆子彈和往常不一樣。就算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想麗卡也是愿意接受的?！?p> 青抬起頭，此刻她的目光即陌生又熟悉：“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清楚那顆子彈會真正的奪走她，因為……”
青拔下胸前兩顆子彈中的一顆，顫抖地交到我手中。
“因為那顆就是麗卡送給我的。那把大狙擊槍因為太老，已經(jīng)找不到那種口徑的子彈了。麗卡后來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三顆送給了我。最后那次游戲，正式演習是再更遠的大操場上，塔頂只有那把大狙擊槍的射程才能夠到?！?p> “所以你用她送給你的子彈射中了她。”這顆泛藍的子彈握在我手里，冰冷且堅硬。
“那次正式演習里，我從來沒見過她那么用力地跑，那么害怕從掩體里出來……”青擋住了臉，不讓天上神看見自己的淚水，“就算是復活了一百萬次，可是誰能保證下次就一定能復活呢？我不忍心，我實在沒法親眼去看她死去的樣子。麗卡她啊，也是害怕死亡的?！?p> 夜里，青磚塔頂。
青哭累了，枕著我的肚皮睡著了。
我拿著那顆子彈，背后就是無物的夜與風，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它在我的手里，卻始終沒有溫度。
溫度？
我環(huán)顧四周，翻出無名的大狙擊槍，打開彈匣仔細查看，恨不得把這兇手拆得稀碎。
在這青磚塔頂，仍有秘密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