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祖(就是我爺爺?shù)陌职?,我弄不清楚書面語究竟是什么,就用方言代替了。)很疼我,又很是要管教我。
上幼兒園的時候,接送都由他來負責,就一路大手牽小手,抵達了才松開。越往后來,我就總覺得這是一種束縛,于是就想掙脫開來,總是要拉好久,他才有可能松手。
那時,我祖也有七十七八了,整體顯瘦,但卻依舊健朗。不說太多,每天光是走路都能隨隨便便走他個幾十里。
我祖也不會騎車,也不會蹬三輪,趕集走人府什么的都是靠兩條腿。相比起同齡人來說,確實是強上不少。
在接我放學的途中,也會發(fā)生很多樂事,從幼兒園旁邊的路出來,就有一個小賣部,我嘴饞,就是要買東西吃。我祖不肯,我就拼了命似的拉他的手,比拔河還吃力。拗不過我的時候,就會去買了。當然有時候不僅沒買到,還被他揪了耳朵??蓯海?p> 一次我拉著祖買了一個口香糖,里面是五片裝,花了五毛錢。
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吃口香糖,不知道怎么吃,以為這就是普通的糖果,就兩根手指捻著一片,咬一點往肚子里咽一點。后來越吃越不對勁,就問我祖。
“祖,這個糖怎么吃啊?能不能吞???”
祖:“這個是口香糖,只是吃味道,不能吞?!?p> 一聽,我被嚇住了,背上差點兒冒出冷汗。
不能吞……可是我已經(jīng)吞了兩片了。我害怕會死,就好長一段時間沒再敢吃口香糖。
還有,過馬路的時候,我祖還不時會問,
“洋洋,過馬路要注意些什么呀?”
我:“要牽住祖的手,過馬路前要先看有沒有車,不能馬虎,還要聽祖的話,不要跑,不能橫穿馬路?!?p> 祖:“洋洋回答得很好,那現(xiàn)在該做什么了?”
我:“牽祖的手?!?p> 祖:“好,過馬路咯,一定要先左看看,再右看看。沒有車就走,有車就不急。”
有時我也不聽話,就被祖拉住,使勁的兒地揪我耳朵。
“不聽話!叫你過馬路不要跑,還要東竄西竄,再跑把你耳朵揪下來!”
之后,一桌七人吃飯,祖坐在上席。我就經(jīng)常給奶奶打報告,說祖一直揪我耳朵,很疼。
我婆婆就笑,說:“揪你耳朵是讓你聽話,你聽話你祖還會揪你耳朵嗎?也是你祖心疼你,沒用力。要是我的話,你耳朵早就被揪爛了。”
這時我就一度認為他們跟我祖是一伙兒的,也就不搭理他們了。
再后來幼兒園畢業(yè),上小學了,也是我祖來接送,一直從一年級四年級。
一年級過馬路,祖:“洋洋,過馬路要注意什么呀?”
我:“要牽住祖的手?!?p> 二年級過馬路,祖:“洋洋,過馬路要注意什么呀?”
我:“牽祖的手?!?p> 三年級過馬路,祖:“洋洋,過馬路要注意什么呀?”
我:“牽手?!?p> 四年級過馬路,祖:“洋洋,過馬路要注意什么呀?”
我:“祖,我都這么大了,用不著這些了。別人看到了那得多幼稚啊?!?p> 祖:“喲?長大了?有沒有我大?在你爸媽眼里,你永遠都是個孩子,更何況我們還隔了好幾代?!?p> 當時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反駁,現(xiàn)在仔細想想也是這么回事。在他眼里,我永遠都只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兒。
有一天,我在學校附近的小賣店,也就一個路邊亭里,找到了一本漫畫書。當時就很稀奇,跑去跟我祖說我要買書。
祖:“買什么書?”
我:“看的書?!?p> 怕說是漫畫書他不給買,就這樣說了,祖也同意了。那本漫畫書我依然記得,叫做《偷星九月天》,是第六期。也正是因為這本漫畫書,我開始看了人生第一本漫畫。而我祖給我買的那本,我至今還留著。
我還記得當時買的時候,我祖跟店員砍價,十塊錢砍到八塊,最后成交。如若不是我非要在這里買,非要這一本,肯定能砍到更低。
才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封,在路上就看了起來。祖看到花花綠綠的插畫,很快也就意識到了這本書不是一本正經(jīng)的書。直接就提起了手拿住了我的左耳。我又以為他要揪我耳朵,因為我當真是被揪怕了,還專門起了個招式名——奪命絕殺揪。
正準備掙脫,但祖卻自己松手了,然后一巴掌拍到我腦袋上,但卻一點也不疼。
“一天天的凈搞些不正經(jīng)的事。”
雖然我自己都覺得很不正經(jīng),但還是用稚嫩的聲音說,
“沒有…”
祖:“剛才不是我去講價的話,你就肯定是傻傻地拿著十塊去買了?!?p> “略略略…”
我沖著祖做了一個鬼臉,就跑開了。祖也不想憋著,就露出了笑。我看了一眼兒,全是皺紋。
我:“祖,你好慢啊,跑快點兒不行嗎?”
他又笑了。
“我是能跑的話早就在跑了。喂!看到車??!我的小仙人?!?p> 每次過馬路,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該注意些什么,都是拜祖所賜。然而他無時無刻不讓我注意馬路上的車,我倒是很好,可他卻倒在了路上。
2018年7月,我正放著六年級的暑假。我在家里打游戲。那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從村子里搬到了鎮(zhèn)子上,祖也不知道在哪兒。只是他平常就想看看我,我卻因為每天上學而毫不知情。
在我打游戲的時候,我婆婆接到一個電話,我只聽到那邊說了短短兩句話。
“嫂子,快下來,爸爸被車撞到了!”
我怔住了,游戲里的人物也因為我沒有操作陣亡了。
……
我也跟著婆婆下來,一出大門,一輛出租車停在馬路對面,旁邊還有我幺婆站著。
穿過去,車后門開著。我看見祖坐在里面,嘴里流著一串唾沫,閉不上。一時間我心疼,有點哽咽。
“祖,你咋個啦?”
他在止不住地顫抖著,頭沒偏過來,我就到他面前,又問了一遍。他也說不了話,左手想抬起來,也不行。我就拿起他左手。終于他有力氣撐開手掌了。
是我喜歡吃的小餅干。
淚水一瞬之間涌出了眼眶。太難受了,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我立刻塞進嘴里一個,“好吃…很好吃啊…祖…”
我沒有聽到答復,只看到他艱難的笑里也夾著眼淚。
然后,我祖就被我幺爺爺送去了醫(yī)院。
聽了我婆婆跟幺婆的對話,我才大致了解了情況。
我祖來鎮(zhèn)上買了我喜歡吃的散裝小餅干,就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突然開來的出租車給撞倒了。后來的事我沒有再聽,自己跑回家哭去了。從這時起,我祖也就癱瘓了。
過年的時候,我回老家。見祖在院壩里,坐著輪椅。祖也看到了我。
“哈哈哈,祖,這下就不能到處亂跑了吧?!?p> 祖沒有說話,但我看到了他在笑。我婆婆也是在斥責我怎么在說話。但我不在意,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哭。
我走了過去,到輪椅后面握住把手,推著他在院壩里走著。
我:“祖,再過半個來月,我又要讀書了,到時候你來接我吧。”
他沒有流利地說出一句話,只是一頓咿呀。但我聽出來了。
“好,等我腳能走了,就來接你放學?!?p> 我將輪椅背對著大門,因為我又憋不住了,只能強行忍住不出聲,但淚水卻在傾盆而下。
出去游玩,在大馬路上,這邊車又不多。
我:“祖,過馬路要注意什么?”
他又是一頓啊呀,是“牽我的手”。
我拉著祖的左手,他右手操控著輪椅搖桿。
我:“好,過馬路咯,一定要先左看看,再又看看。沒有車就走,有車就不急?!?p> 我:“祖,以前是你帶我過馬路,現(xiàn)在換我來?!?p> 他又笑了,笑得沒有聲音。
就在我中考的前兩天,我祖,他走了。我連他走的時候都沒在場,也沒見上最后一面。我又獨自哭了一次。這次聲音很大,像雷鳴;淚也很多,像暴雨。
然而,這場雨,下了太久。沖淡了你的背影,見不到你了。只怪我沒能將你送到車站,是我這一生的遺憾。在路上,我們遠遠地看到,你的車馬上就要離開,于是你就匆匆地走了。我連話都沒來得及說,連這最后的路段也沒能送完。我就站在雨里,看著你的身影逐漸被雨水沖淡。到后來,再也沒見著了。你也就坐著這輛車,永遠地去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
祖走的時候,他八十七歲。唯一留給我的,只有那本漫畫書。
記念祖的八十九歲大壽。真希望是記念而不是紀念。
?。ㄒ驗樵谖铱磥?,“記念”這個詞更親近,就好像祖還活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