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布局
翠花將人送出門,院子里一陣窸窣腳步聲后,又恢復(fù)了安靜。
楊彩芽這才穿戴齊整,走出東次間。
“看白叔那樣,是真替大郎高興?!贝浠嘀鵁崴M(jìn)屋,邊倒水邊說道,“至于柳嬸子,從頭到尾都木著張臉,誰知道她怎么想的?!?p> 只怕是一半歡喜一半不甘。
楊彩芽苦笑著搖搖頭,端著水杯想了會兒,拉起翠花又折身返回東次間。
柳氏正如楊彩芽所猜,正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還沒捂熱的糧食搬出自家,又原封不動的扛了回來。
對于這事,柳氏從始自終都沒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她沒嫁給白叔之前,白叔愛送東西給誰,她管不著。如今她既是家里主母,要回自家的東西,那是怎么說怎么有理,憑什么白給楊家那幾個女人?因此被白叔說了一頓,她仍不覺得自己哪里有錯。
卻也不敢違逆自家男人,強(qiáng)忍著不滿跟來?xiàng)罴?,卻是木著張臉,一句多的話都不肯說。
直到翠花死活不肯收東西,柳氏臉上神色才有松動。
隨即聽著翠花的敲打,以及說定大郎讀書的事,臉上又是一緊。
白叔剛回來兩天,因著楊家這樣那樣的事,對她是一天一頓數(shù)落,至此她就是再不上心,也不敢再惹惱自家男人。
說到底,不論是她,還是將來她的孩子,都必須而且只能依靠白叔。
柳氏這么想著,眼見家門近在眼前,忙換了副笑臉,討好道,“翠花雖然年紀(jì)小,看事情倒是比我有見識。糧食要回來,我也不是只為了自己,正是為了大郎。往后我每天早晚,都給大郎加一碗白面疙瘩,雖比不上他以前在京里的吃用,如今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肯定不會虧待他?!?p> 其實(shí)她并不清楚大郎在京城過得如何,這話也是存了打探的心思。
見白叔仍是黑著臉不答話,柳氏壓下委屈和心氣,咬咬牙加了一句,“等咱家地里糧食收上來,除了賣錢和自家吃用的,再磨些細(xì)糧,讓大郎給楊家送去,就當(dāng)是交讀書認(rèn)字的束脩如何?”
能想到讓大郎送,怎么自己不上門去送?
如今他才算看清,自家婆娘沒什么見識,心眼子卻是不少,彎彎繞繞都用在這些瑣事之上。
白叔暗暗長出口氣,教訓(xùn)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以前在京城,這種無知婦人他也聽過見過不少,情知除非吃了大苦頭,否則這些歪歪心思很難轉(zhuǎn)圜。
柳氏若是能和楊家正常往來,不再背著他使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眼,維持表面的和平,大面上有他盯著,他也知足了。
白叔心念微轉(zhuǎn),神色緩和下來,無奈點(diǎn)了點(diǎn)頭。
“里正那邊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地里你每天帶著大郎看上一眼,有什么事就找里正?!卑资褰淮?,“明天我就啟程進(jìn)京,將彩芽無事的消息送過去。明天開始,下午讓大郎去楊家跟著讀書寫字?!?p> 柳氏很想問問楊家到底有什么親戚在京城,嘴里胡亂應(yīng)著,眼珠子卻咕嚕嚕亂轉(zhuǎn)。
“你沒事就在家做針線,王媒婆那里不要再去了。”白叔看著眉頭緊鎖,干脆將話說開,“大郎是長子,讀書識字沒有壞處,將來要是有造化,好處也是落在你頭上。以后你的孩子,難道不要靠大郎這個大哥?你就別瞎想那些有的沒的。”
話音未落,柳氏臉上已是五顏六色,偷窺了眼白叔神色,忙鄭重應(yīng)下,不敢再多問亂說。
白叔家大門剛關(guān)上,翠花正小跑路過村口,往官道上去。
要教大郎讀書,家里還要顧著小生意,茶攤那頭就無法全天幫忙,與其去半天不去半天,不如和李大爺李大娘打聲招呼——原也只是去個心意,和李老夫妻說明情況,省得兩頭忙亂。
李大爺和李大娘聽翠花說明來意,自然沒有不應(yīng)的。
這才知道楊彩芽和翠花都是讀過書識字的,老兩口更是歡喜,這年頭讀書人都受人敬重高看,忙一疊聲催著翠花自去忙,不用擔(dān)心這頭。
翠花回到家,邊擦汗邊將經(jīng)過說給楊彩芽聽。
李老夫妻本就是心善的,對她們又心疼,這樣的結(jié)果,楊彩芽并不意外。
桌上已經(jīng)整理出幾本字帖,都是以前楊七娘用過的,正好拿出來給大郎使。
翠花翻了翻,想到以前自己跟著楊彩芽,和四姨娘讀書的日子,眼神暗了暗。
轉(zhuǎn)念對自己要做大郎的老師十分躊躇滿志,神色又快活起來。
楊彩芽看著好笑,等她唧唧喳喳高興勁兒過了,才將方才寫好的字推到翠花眼前。
破舊的小冊子上只簡單列了幾行字,其中內(nèi)容和暗示,卻讓翠花看得驚喜。
“這么一來,看那王媒婆還怎么遮掩!”翠花興奮道,“過兩天我要跟著曹家嬸子去鎮(zhèn)上,這事做起來就不打眼,王媒婆就算懷疑,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也算不到我頭上。這事我定然辦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這位自楊彩芽穿越過來,就經(jīng)常聽翠花說起的曹家嬸子權(quán)氏,住在村尾。
比楊家晚三年來到官里村落戶,家里有房沒地,每個月卻能從縣衙領(lǐng)到米面銀錢,還能接到縣衙漿洗的活計(jì),來歷更是神秘。
權(quán)氏是個關(guān)門過日子的,不愛竄門,鄰里有事卻不吝嗇幫襯,人緣倒是不差。
翠花在村里領(lǐng)的活計(jì),就是幫權(quán)氏漿洗衣物,一件一文錢,村中好些人家的小姑娘,都在曹家干活。
這其中,權(quán)氏最喜歡翠花,每月臨近月底,都是帶著翠花進(jìn)華云鎮(zhèn),去縣衙搬衣服回來。
她交待翠花辦的事,正是對付王媒婆的后手。
翠花是頂著去縣衙領(lǐng)活計(jì)的名頭進(jìn)鎮(zhèn)的,王媒婆就算反應(yīng)過來,還真能上門跟權(quán)氏求證不成?
看著翠花眼中閃動的算計(jì)光芒,楊彩芽抿嘴微笑,放心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次日白叔過來打了聲招呼,帶著楊府給的麻布銀兩,趕車往京城而去。
到了午后下晌,大郎邁著小短腿就顛顛上了門。
“彩芽姐姐,翠花姐姐?!贝罄商鹇暣蜻^招呼,氣色紅潤,神情雀躍興奮,“爹讓我來跟姐姐念書,我,我一定好好聽話,不給姐姐和爹丟臉。”
說著將兜著的衣擺松開,小心翼翼將三個雜糧饅頭和三個雞蛋擺上桌。
“這是我娘做的,說是謝謝姐姐們的好意?!贝罄捎行┎缓靡馑?,忐忑道,“雞蛋是我自己撿的,專門撿了最大個的?!?p> 大郎再早熟懂事,對柳氏和楊家的糾葛,也只能明白表面——自家娘臉皮有點(diǎn)厚,有點(diǎn)小氣,對楊家和對自己一樣,不親近還有幾分不屑和戒備。
說完嘟著嘴,小大人似的輕輕嘆了口氣。
楊彩芽一愣,隨即被他這副模樣逗得無聲大笑。
翠花笑著抱起大郎上炕,對著紅撲撲的小臉用力親了幾口。
大郎小臉爬上紅暈,見兩位姐姐毫無芥蒂的歡快笑容,也跟著傻笑起來。
不管是白叔的交待,還是柳氏開竅了,沒必要把事情算到大郎這個孩子頭上。
翠花將東西收好,翻開字帖,指著上頭的字,從最簡單的開始,教大郎認(rèn)字。
夏末已經(jīng)了無蟬鳴,院內(nèi)的陽光卻仍帶著炙熱,如一層薄薄的熱霧罩在天地間。
穿堂風(fēng)吹過,掀動炕桌上的書頁,嘩啦啦的輕響。
楊彩芽斜倚在炕上看書,聽著翠花和大郎脆脆的認(rèn)字聲,只覺得難得的清靜放松。
過了兩天,翠花一大早起來,揣著楊彩芽給的銅錢,吃過飯便和吳氏一道出門,自去曹家找權(quán)氏。
吳氏出門前已經(jīng)將剩余的蘿卜洗凈切好,放在廚房。
量不多,楊彩芽一個人就能腌制好。
家中無人,楊彩芽扯了扯久未開口的嗓子,哼著記憶中的曲調(diào),自在廚房一陣忙活。
翠花回來時還未到午時,廚房里那口空的菜缸,已經(jīng)腌上新的酸辣蘿卜。
“找了在南大街的幾個小乞丐,一人給了一個銅板?!贝浠ㄟB灌了幾口水,才抹嘴道,“還有鎮(zhèn)上媒婆常出入的幾個茶肆,給了跑堂的小二一人三個銅板。把話都交待清楚了。下午我先去權(quán)嬸子那兒,把這個月的活計(jì)分派完,瞅個村里人少走動的時間,我再進(jìn)鎮(zhèn)上一趟,想來也應(yīng)該有消息了?!?p> 城里大戶人家的秘密都藏不住,何況是這鄉(xiāng)野村里。
局已經(jīng)布開,就等著收網(wǎng)。
楊彩芽雙眼微瞇,嘴角微微勾起。
下午大郎過來,翠花不在,楊彩芽便拿出沒蘸墨的毛筆,攤開字帖,描紅示范給大郎看。
大郎明白過來,似乎因?yàn)闂畈恃坎徽f話,他也成了啞巴似的,抿著小嘴直點(diǎn)頭。
小身板坐的筆直,拿起筆認(rèn)真臨帖。
乖巧的模樣,讓楊彩芽有片刻恍惚。
她偶爾在村里走動,那些小孩子看到她,在背后小聲喊她啞巴,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嬉鬧。
大郎比那些孩子還小,除了第一次上門時偷偷打量過她兩眼,之后對她不能說話這事,也從未露出好奇,更不會大喇喇的打探。
真是個敏感懂事的孩子。
楊彩芽暗嘆一聲,看著大郎,心緒卻越飄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