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夜語
臨近熄燈時分,曹家后院的歡聲笑語才漸漸停歇。
權(quán)氏將眾人送出門,目送映著昏黃燈籠光暈的一眾身影漸行漸遠(yuǎn),慢慢看不清,才轉(zhuǎn)身關(guān)上院門。
楊家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吳氏帶著楊彩芽和翠花謝過白叔相送,指了指已經(jīng)趴在柳氏肩頭睡著的大郎,低聲笑道,“趕緊回去歇著,夜里風(fēng)大,別冷著孩子?!?p> 白叔笑著點(diǎn)頭,看著吳氏幾人進(jìn)屋關(guān)門,才提著燈籠照向柳氏腳下,拐上小道折回村口。
大郎窩在柳氏懷中睡得迷迷糊糊,含著手指喃喃說夢話“師父是我的……不教你們……”,柳氏豎著耳朵聽了幾句,悶笑著壓低音量,“這傻小子,如今滿心滿眼都只認(rèn)他師父一個人了?!?p> 白叔亦是低笑,瞥了眼酒氣上臉的柳氏,話鋒一轉(zhuǎn),“今天你這么替彩芽出頭,是琢磨過來我之前交待你的那些話了?還是又在瞎想些什么歪心思?”
“什么歪心思?”柳氏立即否定,語氣得意,“我想的可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理了。那個小潑皮被我說的一句反駁的話都蹦不出來,可見是被我說中了!我可是算過了,楊家那小作坊一個月能有幾兩銀子進(jìn)項(xiàng),外人想白白占走?哼!那也得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別說她不會讓王六郎憑白賴上彩芽,就是其他人……也休想半道插進(jìn)來斷她剛摸到邊的財路!
“楊家三個女人,就算將來日子真過得好了,家里沒個男人頂事,到時候還不都得靠你來撐門面?”柳氏被酒氣熏紅的臉興奮得更紅,自顧自的往下說,“彩芽又是那樣的情況,將來只怕招贅都難。咱們兩家是什么關(guān)系?以后不說全靠你我,楊家的錢財還能跟咱們分得一清二楚?以后楊家的不就是我們家的?我不幫著出頭,難道讓外人把我們的東西搶走?”
柳氏兩眼放光的嘿嘿直樂。
白叔臉上早沒了笑,目光沉沉的盯著柳氏,停下腳步站著不動。
“咳咳,我,我這不是對著你,才把話說的這么白嗎?”柳氏心里一咯噔,咧著的嘴灌進(jìn)冷風(fēng),打了個酒嗝,心虛的討好道,“我對楊家曹家如今可都是真心交好。但誰沒有點(diǎn)自己的小算盤啊,話糙理不糙,你別嫌我說的難聽,難道我說的不對?”
柳氏窺著白叔臉色微緩,忙笑著推他繼續(xù)往家走,低聲道,“其實(shí)王六郎的話倒提醒我了,我看彩芽和曹卓倒也正合適。以后要是三家真能過到一起,吳姐和權(quán)姐的身份怎么當(dāng)家?還不得落在你頭上?”
又拍了拍懷中的大郎,“還有咱們大郎,還有我們以后的孩子……你就一點(diǎn)不為自家打算?”
“曹家的來歷今晚你也聽權(quán)氏說了,有縣衙那層關(guān)系,曹家哪用你操心?”白叔哭笑不得的搖搖頭,“至于彩芽……我明白告訴你,楊家京城的親戚對她的親事自有打算。”
招贅?楊府是什么身份地位?
就算彩芽是個不受待見的不詳庶女,楊府也有辦法讓她為家族物盡其用!
白叔邊想邊嘆了口氣,正色道,“無論將來?xiàng)罴胰绾危覀円仓挥泄策M(jìn)退的份,沒有替楊家當(dāng)家的理。你把這句話好好記在心里!你那些小算盤只要用在明面正道上,我也沒有硬攔著你的道理?!?p> 說著搖頭輕笑,又加了一句,“方舉人為何會無緣無故提起楊家的小作坊?你也太小看吳姐了?!?p> 柳氏心思急轉(zhuǎn),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放著綠光的雙眼漸漸平靜下來,老老實(shí)實(shí)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楊家上房西次間內(nèi),翠花卻是雙眼晶亮,“這么說,是方舉人家的少奶奶替咱們說了好話?”
“少奶奶是個心善的,自上次買了咱家的酸辣蘿卜,偶爾也喊我過去閑話聊天。”吳氏笑著點(diǎn)頭,“之前王媒婆那事,她記在心里,對咱們心生同情。早吩咐下頭管事多給些照應(yīng)。今天那管事一聽王六郎鬧到了我們頭上,這才跟方舉人提了幾句我們家的事。你權(quán)嬸子那句話說的對,因果緣法,真是天定。”
“那也是咱們行的正坐得端!咱們?nèi)?,哪家要是名聲跟那誰家似,誰會站到咱們這邊?”翠花撇撇嘴,懶得多提王賴子家,轉(zhuǎn)開話題,“娘,咱們現(xiàn)在這樣真好。日子越過越舒心,小作坊開起來了,以后等葡萄酒賣出去,欠的債也能快點(diǎn)還清……真好……還有曹大哥,大郎……”
說著說著眼皮耷拉下來,話音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低。
吳氏偏頭一看,身旁的翠花已經(jīng)蜷著身子睡熟了。
看著女兒睡夢中還帶著笑,吳氏感慨的輕輕嘆了口氣,替翠花拉好被子,靠在床頭出神。
席間權(quán)氏雖沒明說曹家曾經(jīng)的上峰是誰,但依她以前在京城的聽聞,很有可能就是她猜測的那一位。
那一位無論地位身份,都不容小覷。
曹家有那一位幫扶,日子是不會往差里過的。
若是楊府到時候胡亂給彩芽做親……還不如真就嫁給曹卓的好!
那孩子心性單純,家中又衣食無憂,以彩芽如今的心思手段,嫁過去未必就不能在這鄉(xiāng)下過得好。
兩個人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誰也嫌棄不了誰。
只是這事,卻無法背著楊府先下手為強(qiáng)。
只能等……
吳氏想了片刻,無奈搖搖頭,按下紛亂的心緒熄燈睡下。
西次間陷入一片黑暗。
楊彩芽貼著門聽了會兒動靜,才轉(zhuǎn)身走到窗邊,輕手輕腳推開對著后院的窗戶。
初秋的月色清淺,照在后院菜地上仍是一片昏暗,只有井水反射月光,隱隱透出些銀白亮光。
楊彩芽撐著下巴倚在窗臺上,偏頭望向院墻。
“彩芽,你回家能不能晚點(diǎn)睡,我,我有事找你?!辈茏克退麄兂鲩T時,偷偷跟她說了這么一句。
也不知是什么事?
楊彩芽想不出頭緒,等得困意上涌,手一滑險些磕到窗臺上。
院墻邊終于傳來一聲耳熟的悶聲輕響。
曹卓極力控制力道,躬身立在墻邊豎著耳朵仔細(xì)聽著動靜。
靜夜中響起楊彩芽的低聲揶揄,“要是讓村里孩子知道你還能翻高墻,你說那些皮孩子會不會有樣學(xué)樣,各個都把自家墻頭當(dāng)門進(jìn)出?”
曹卓循聲轉(zhuǎn)頭,見楊彩芽探出半個身子等在窗邊,笑盈盈的挑眉看著他,不禁也跟著翹起嘴角。
長腿跨出兩步,想到待會兒要說的話,嘴角又耷拉下來。
“以后就不用翻墻來找你了?!辈茏勘彻庹驹诖巴?,半垂的臉隱在昏暗光線中,看不清表情,“今天有些話若是不說清楚,我,我會睡不著的。又找不到機(jī)會和你說話,只能這會兒來找你。說完我就走……”
聲音悶悶的,透著股肅穆的低沉。
什么事要說的這么沉重?
楊彩芽眼角一跳,直覺出了什么自己沒注意到的壞事,忙伸手掰著曹卓雙臂,試圖看清他的神色,語氣急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曹卓一愣,反應(yīng)過來?xiàng)畈恃空`會了,看著她滿眼的焦急,下意識要掙脫開的雙臂就怎么也抽不出來,隔著衣料傳來的淡淡暖意讓他莫名留戀。
“沒出什么事,你別擔(dān)心?!辈茏拷┲敝p臂一動不動,抬眼看著楊彩芽,喉嚨干澀,“是王六郎說的那些的話。彩芽……要不是因?yàn)槲?,要不是因?yàn)槲沂莻€傻子,王六郎也不會那樣說你。說我們……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起……”
???就為這個?
王六郎滿嘴噴糞,她難道還巴巴的舉著掏糞勺盡數(shù)接著?
不對,要這么形容,全數(shù)聽進(jìn)耳朵里的曹卓豈不成了根掏糞勺?
楊彩芽表情怪異的抽了抽嘴角,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會氣成那樣,全無往常的謹(jǐn)慎避讓,不管不顧的就直接對王六郎動手。
對上那雙閃動著自責(zé)的晦暗鳳眸,楊彩芽眼中的急切轉(zhuǎn)為訝然,最終化成一片柔和。
楊彩芽松開手,握拳朝曹卓胸膛上招呼,故作嫌惡的說道,“他的話你放在心上干什么?也不嫌惡心!什么連累不連累的。他說的那些別說根本就不會有人相信,有方舉人和村長里正一起出面,事情都平息下來了,你還瞎想這些干什么?”
曹卓沒有防備,被捶得險些一個不穩(wěn)往后退,忙張手抓住窗臺,聞言黯淡的雙眼漸漸泛起亮光。
“你才不傻!王六郎才是個愚不可及的?!睏畈恃繜o語的翻了個白眼,松開拳頭,抓著曹卓的領(lǐng)子往下帶,故意惡狠狠的磨牙,“你再說自己傻,那把你真心當(dāng)朋友的我豈不是也是個傻的?恩?楊家其他人呢,白叔他們呢?大家都喜歡你,和你家交好,你這么說自己,那大家都是傻的了?”
“你剛才說什么?把話說完你就要走?這是打算跟我絕交還是怎么著?就為了這破事兒?恩?!”
語帶責(zé)問,語氣兇悍。
落在曹卓耳中,卻如聞天籟。
曹卓心神一振,鳳眸中迸射出清亮的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