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所有弟子都已離去,程成這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jīng),身體一軟。
蔣洪義早有準(zhǔn)備,連忙把程成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蔣蘭蘭從滿香樓一樓大廳里搬來一把帶靠背的椅子,讓程成坐下。
趙胖子本來自忖今日絕對要掛彩,沒想到拉上程成墊背這招閑棋居然收到了奇效,他慣于見風(fēng)使舵,此時一挑大拇指,趕緊給程成戴高帽:
“程師兄,高!實在是高!我見過牛的,沒見過這么牛的!一人干倒四五十人,而且居然沒受外傷,經(jīng)此一戰(zhàn),師兄定為當(dāng)之無愧的外門首席弟子!”
他不發(fā)話還好,程成聽見他拍馬屁,想起他的所做所為,氣就不打一處來,罵道:
“趙胖子,你也太缺德了!不怪人家要群毆你,要不是今天被形勢所迫,我才懶得理你!你趕緊給我滾,我不想再看見你!”
趙胖子臉皮極厚,本身境界也只是煉體境后期,修習(xí)的武技也偏向于防御,他在外門之中無親無故,只會靠著耍小聰明沾便宜。
有些人與他交好,卻反過來被他坑,一來二去就認清了他的真面目,漸漸與他疏遠。
他看見程成現(xiàn)在便如此厲害,日后進入內(nèi)門已成定局,說不定還能一路考進核心弟子,將來掌門和長老的位置沒準(zhǔn)兒都有他一份,立刻存下結(jié)交之心。
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
趙胖子得罪人太多,想在云水宗混下去,就非得找個靠山不可。
他認定程成大有前途,無論程成怎么罵他,他就嬉皮笑臉地應(yīng)著,絕不還嘴,無論程成怎么趕他,他就是不走。
程成遇上這種沒皮沒臉的滾刀肉,是一點脾氣沒有。
還是那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你罵他,他不當(dāng)一回事,難道還真下手把他打一頓?打他還臟了自己的手。
李掌柜付了茶資,顫巍巍地走過來,身后跟著滿香樓的伙計、大廚、賬房先生等雜人。
“程公子……不!程大俠!……程大爺!”李掌柜嘴唇哆嗦,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稱呼程成才好,最后憋出個程大爺來。
李掌柜這輩子都生活在青陽鎮(zhèn),經(jīng)營滿香樓四五十年。
他不喜遠游,以往去過的最遠地方也就是初云國首都興云府,那還是他年輕時去辦理滿香樓的經(jīng)營手續(xù)。
日復(fù)一日生活在云水宗腳下,來來往往的云水宗弟子他不知見過多少。
許許多多名聲盛極一時,被譽為天才的弟子,都在他這滿香樓里吃過飯,甚至就連云水宗的掌門和長老,在他們還是弟子的時候也來過這里吃過飯,只是當(dāng)時滿香樓剛開業(yè)不久,鋪面還沒現(xiàn)在這么大。
宗門弟子年輕氣盛,一言不合便刀劍相向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云水宗弟子在青陽鎮(zhèn)和滿香樓鬧事也不止一次,所以今天看事情不對,他便熟門熟路地帶領(lǐng)伙計們來到街對面的茶坊里看戲。
每次面對滿香樓一地的狼籍,已經(jīng)從幾十年前的痛沏心肺漸漸修煉到今天的麻木不仁。
這種事情經(jīng)歷多了,他甚至能僅憑出場人數(shù)和雙方氣勢判斷出今天的損失有多大。
但是,像今天這種整個包場,一樓二樓人數(shù)加起來將近兩百人的大場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一開始以為是一樓對戰(zhàn)二樓,后來才知道是一樓二樓是一伙的,要群毆四個人。
他在心中扼腕嘆息,云水宗的弟子已經(jīng)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二百人打四個人,怪不得云水宗已經(jīng)從滿香樓剛開業(yè)時的三品宗門掉落到現(xiàn)在的一品宗門。
缺少天才不可怕,天才的隕落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連弟子的心性都已經(jīng)磨滅了,看來云水宗離宗派除名之日不遠了。
李掌柜閱人多矣,但在二樓看到程成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看不懂這個人。
滿香樓開業(yè)四五十年,第一次有人在開打前就主動承諾賠償一切損失。
亙古以來,修行者看不起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只把他們當(dāng)成自己修行道路上的工具。
但這個年輕人不同,對李掌柜說話時,他的嘴角始終始帶著一抹溫和的笑容,把李掌柜當(dāng)成和自己平等的人來看待,僅這一點,就凸顯出這個年輕人的不凡。
他黯然一笑,默默為這個有些不同的年輕人惋惜。
對于這個年輕人的賠償承諾,他沒往心里去,反而免去那個胖子訂的酒菜錢。
二百對四,這場架很快就會結(jié)束,而眼前這個好心的年輕人、這個可愛的小姑娘、這個清瘦的小伙子,這個……讓人一看就煩的胖子,則會就此隕落。
就算是砍頭之前,也得讓人吃一頓好的,他心想。
他帶領(lǐng)伙計們?nèi)ソ置鎸Φ牟璺蛔?,茶博士也是老熟人,不用他吩咐,早就?zhǔn)備好了一小壺雨前龍井,幾碟干鮮果品。
伙計們就沒這待遇了,幾大壺粗茶,幾大盤瓜子,就足夠他們在這里待半天了。
茶博士給李掌柜斟了一杯茶,然后就忙著招呼他手下的伙計去了。
茶有些燙,李掌柜的心有些冷。
他端起茶杯,頗有風(fēng)度地將杯蓋微微挪開一個縫隙,輕輕吹著氣,將浮起的茶葉吹走,小小地抿了一口。
咚……嘩啦啦……
就在這時,二樓傳出第一張桌子被掀翻與碗碟落地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更多的桌子倒地,更多的碗碟碎裂。
他這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四五十年,自己的心還是有些疼的。
“掌柜,你說,那位程公子能贏不?”
旁邊湊過來一位店小二,這個店小二前幾天跑了一趟云水宗,去送外賣,聽說是有人點了一份炸醬面。
送外賣很辛苦,往山上送尤其辛苦。
一份炸醬面在店里吃也就十幾個大錢,往山上送卻要一兩三錢銀子,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給伙計的辛苦費,不然誰愿意去送。
那天正好是云水宗外門弟子萬刀堂試煉的日子,前天下午,有個年輕人……大概就是現(xiàn)在這位,來到滿香樓訂了一份炸醬面,讓第二天上午送過去。
店小二送面歸來,滿面春風(fēng),把程公子吹得是天上少有,地上絕無的好人,送一次面就賞了五兩銀子,并且跟前臺伙計打好招呼,以后只要是程公子叫的外賣,一定要讓自己送。
“贏?”李掌柜放下茶杯,搖搖頭,“你小子就別做白日大夢了,送一次外賣得五兩賞銀的事,這輩子有一次就夠了。他這次非死即殘!”
自從前幾天下過初雪之后,天氣漸冷,店小二搓搓手,往手心里哈著氣說道:
“掌柜的,您可別小瞧程公子,那天我去給他送外賣,他居然當(dāng)著上千人的面坐下就開始吃,他可不是一般人?!?p> “是么……”李掌柜神色有些訝然,“膽色雖足,就是實力欠缺……”
李掌柜雖然不是修行者,但看過的修行者多了去了,煉氣境與煉體境的弟子他一眼便可分出,而程成分明只是個煉體境弟子。
“嘿嘿,您老不是經(jīng)常教育我們說,心有多大,路才有多寬么……”
“這……”
居然被自己的伙計給駁倒,李掌柜只然啞然失笑,他略微沉吟一下,想找出點話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就在此時,程成一拄欄桿,從二樓飛身跳下。
“他瘋了不成,以少打多,更應(yīng)該在狹窄之處打,背靠欄桿,才能避免腹背受敵……”
李掌柜的眉毛已然發(fā)灰,此時緊緊地打成了結(jié)。
他看過云水宗弟子很多次戰(zhàn)斗,在眾伙計面前,不由自主地開口品評。
話還未說完,十來名弟子追身跳下二樓,而程成則返身一拳擊出,劇烈的拳風(fēng)擊地反彈,這十來名弟子在空中失去平衡,以臉著地,當(dāng)下就摔了個七葷八素。
“不錯,此子并非頭腦發(fā)熱,然地利已失……”
看到伙計帶著古怪的笑容看著自己,李掌柜清了清嗓子,連忙改口。
后續(xù)的弟子吸取了教訓(xùn),從另外三個方向的欄桿上跳下來,然后再圍攏過來。
“你們看,我說了吧……”
李掌柜認為自己找回了面子,剩下的事情不問可知,于是從碟子里夾了顆干杏仁,放在齒間細細咀嚼,淡淡的苦味覆蓋了他的喉頭。
“好,打得好!”剛才那位店小二揮舞著拳頭,興奮地叫著。
李掌柜頗為不恥,灰色的雙眉皺得更緊,對著店小二說道:
“你既然對程公子感恩戴德,為何看著他挨打還要叫好?”
店小二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看著李掌柜奇怪的問道:
“程公子何時挨打了?我當(dāng)然是在為他叫好……”
“你還嘴硬……李掌柜嘆了口氣,將目光從碟子里的干杏仁投回到街道里,“你看這一招如此凌厲,程公子勢必傷在……”
“咦!咦!”李掌柜的臉僵住了,表情就像剛生吞了個蒼蠅。
只見程成于刻不容緩之間躲開王興的手刀,屈肘將他打成軟腳蝦,進而又追身一掌擊退趙強,竟似能在空中控制自己的身體。
“難道今天竟然要發(fā)生奇跡?”
“掌柜的,您老不是常說,不要等待奇跡,因為奇跡絕不會發(fā)生么?”店小二今天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凈揭他的短兒了。
啪!李掌柜的臉上實在掛不住了,對著店小二的后腦勺就是一巴掌。
“讓你犟嘴!”
店小二一吐舌頭,捂著后腦勺不敢說話了。
周圍一片刀劍出鞘的聲音,李掌柜心中一顫。
“這些人,難道竟要見血方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