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葛明鑒早早起床,換上一身新衣,頭戴方巾,身著藍衫,腳穿牛皮直縫靴,顯得精神煥發(fā)。
吃過早飯后,背起裝有金銀細軟的包袱,把短劍連鞘插到靴筒里。捧起裝有葛文忠骨灰的壇子放入木箱,連同行李,做成搭鏈,緊緊綁在馬背上,再把鐵棍掛在馬的右邊。收拾妥當,即來向陳新甲和夫人道別。
陳新甲遞過一封信函,囑咐道:“我簽發(fā)了一份兵部文書,寫明你到成山衛(wèi)公干。路上若有甚么麻煩,你便向官府出示此函,他們自會提供方便。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自己要好自為之!”
陳夫人給葛明鑒理了理衣服,從丫鬟端過的托盤中拿過一個包袱,疼愛地說道:“孩子,這里面包著干糧和水,給你路上吃喝。行路要小心,別貪黑趕路!記住財不外露,不要顯擺,莫要輕信他人!”
葛明鑒雙手接過包袱,跪下磕了數(shù)個響頭,垂淚告別陳新甲夫婦,離開了陳府。
出了京師城門,葛明鑒留戀地回頭望了望,不知自己何時能夠回來,心中有些不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前方的道路,想著要獨自行走兩千里,感到迷惘,甚至有些憂心。
他拍了拍鐵棍,摸了摸靴筒里插著的短劍,頓覺膽氣大增。看清路標,拍了拍馬,騎馬向東南方向奔去。
路上行人絡繹不絕,車馬川流不息。大多是京城里的善男信女,趁早去京郊趕廟會。葛明鑒到達馬駒橋小鎮(zhèn)時,已過晌午。
走過大明英宗皇帝賜名的宏仁橋,但見沿途旗幡飄揚,鑼鼓喧天,前方碧霞元君廟處人山人海。道路兩旁有賣各色小吃,還有賣家什、脂粉、飾品等物,吆喝聲此起彼伏。耍把式的人賣力地表演,使出渾身解數(shù),引得大群人圍觀。一些人家攜兒帶女,東瞧瞧,西望望,或買些小零食,或買些小物什,場面甚是熱鬧。
葛明鑒怕馬受驚傷人,跳下馬,緊緊抓住馬的韁繩,小心穿梭于人群中。烈日當空,烤得人喉嚨冒火、手腳發(fā)軟。走了一里多路,葛明鑒就熱得汗流浹背,思量找家客棧吃飯歇息,等天氣涼快些再趕路。
經(jīng)過一個賣餛飩的小攤時,只見有個老者正招攬著顧客。葛明鑒拱手道:“老丈,請問客棧在何處?”
老者指著前方,說道:“順著這條街直走,過了集市,就能看到有個掛著幌子的兩層樓房,那便是客棧?!?p> 葛明鑒謝過老者,牽馬繼續(xù)向前走去。正行時,前方傳來陣陣哄笑聲。他抬頭望去,只見大群人圍成圈,似是在觀看甚么。過了片刻,哄笑聲停下,琴歌之聲響起。琴聲慷慨激昂,歌聲大氣豪放。
葛明鑒甚是好奇,急忙擠了過去。從人縫中看到一個大漢,披頭散發(fā),上身赤裸,背著包袱,挎著寶劍,捧著瑤琴,邊奏邊歌。只聽他唱道:
“獨尋芳草過王孫,為膾銀絲出露盆。湯煴玉環(huán)妃子淚,樓殘金谷綠珠魂。凌波豈復觀微步,齒劍終然合報恩。誰識蒯緱歸思苦,不堪彈鋏向朱門?!?p> 大漢雖是年近不惑,可身形挺拔,唱出的詩歌頗有才氣。唱罷,他即放下包袱、瑤琴,手舞足蹈,仰天大笑。忽又大叫大嚷,捶胸頓足,如顛如狂。須臾,又坐于地上大哭,呼天搶地,似是悲慟欲絕。對旁人的指指點點,他卻是傲然不屑。
葛明鑒見大漢瘋瘋顛顛,心想可能是遭遇了不幸,以至行為失常,不免心生憐憫。
大漢忽地站起身來,沖眾人一抱拳,高聲叫道:“賣字了!現(xiàn)寫現(xiàn)賣,今日不買,明日就買不到了!”
葛明鑒好奇心更重,不知他如何當街寫字,急忙騎上馬從高處觀看。只見大漢先是用鞋平整了地面,然后凝神聚氣,把寶劍連鞘當筆在地上寫起字來。
大漢一改頹廢神態(tài),眼射精光,力透劍鞘,身行敏捷,動作灑脫。用狂草寫下唱出來的詩詞,宛如龍飛風舞,既任情恣肆,而又矩度精嚴,能放能收,儼然名家風范。
寫完最后一個門字,大漢擲劍于地,拍手狂笑,大聲叫道:“一百兩銀子買來!”
旁觀眾人忍俊不禁,發(fā)出一片譏笑聲。有個年輕漢子笑罵道:“真他媽的是個瘋子!在地上瞎劃拉,居然還要銀一百兩?!?p> 葛明鑒向身旁的漢子問道:“大哥,這人叫甚名字?來自何處?為何行事如此怪異?”
漢子道:“我們都不知道這人的底細,見他上個廟會過來胡鬧一番,故而稱他為‘瘋子’。不成想這個廟會又來胡鬧,比之上次更甚?!北娙艘姶鬂h沒再玩出新花樣,嘻笑著陸續(xù)離開。
葛明鑒從包袱里取出一百兩銀子,走上前交給大漢,說道:“先生大才,筆勢飄若浮云,矯若驚龍,如同懷素所書的狂草,這字我買了。”
大漢接過銀子,仰天大笑道:“眾人見識不及一束發(fā)小子,哈!哈!哈……”也不道謝,拾起包袱、瑤琴,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直至聽不到大漢笑聲,看不見大漢身影,葛明鑒方才離開。來到客棧后,請小二把馬牽到后院喂些草料、飲些水,囑咐添些黑豆精料,遂背著包袱登上二樓
。只見里面擺著十多張桌子,吃飯的人甚多,已坐滿座位。小二把葛明鑒領到一張八仙桌子前,搬來一個方凳,說道:“這三位爺快吃完飯了,小哥先坐這稍等片刻?!?p> 葛明鑒坐下后,點了一碗面條、一盤炒菜。桌上那三人吃完飯,正在喝茶聊天。
一人道:“上次廟會,瘋子為了喝酒,把瑤琴都拿到當鋪里當了。今日不當瑤琴,卻脫下袍子當出去?!?p> 另一人笑道:“老丁,今日當袍子不是來喝酒,聽說去買一本琴譜?!?p> 老丁問道:“老姜,什么琴譜值得把袍子都當出去?”
老姜答道:“聽說是《神奇秘譜》?!?p> 老丁又問道:“這本破琴譜只是名字聽著神秘,白送我都不要,能值多少銀子?”
旁邊那人說道:“大哥,聽說書鋪掌柜要三十兩銀子呢!”
老丁大笑道:“也就是瘋子會上當,袍子當出去換銀子還不夠,該把褲子也一塊當出去吧!”
老姜接著說道:“老丁,真是邪門,聽說瘋子今天在集上賣字,并且是賣寫在地上的字,居然有人花一百兩銀子去買,簡直不可思議!”
老丁說道:“買字的人也是個瘋子,要不怎能買寫在地上的字。不過,瘋子得到一百兩銀子,這可真是發(fā)瘋了,咱們兄弟得想辦法借幾個花花?!?p> 旁邊那人忙道:“大哥,此事萬萬不可!我聽說上次瘋子拿著銀子從當鋪出來,有幾個潑皮上前攔住他,想奪下銀子??梢矝]見瘋子出劍,眾人眼前一花,潑皮便被放倒在地,沒人再敢惹他?!?p> 三人發(fā)了頓感慨,喝完茶便下樓離開。
聽完三人說話,葛明鑒暗想道:“這個被喚作瘋子的人異乎尋常,行事匪夷所思,不知為何如此荒唐?”
過了一盞茶時間,小二端來面條,送來炒菜,倒上了茶水。葛明鑒吃完面條后,沒有著急離開,端起杯子,慢慢品著茶。
這時,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身材高大的書生走了上來。只見他頭戴竹笠,身穿寬袖長袍,背著瑤琴,挎著寶劍,劍穗隨著身形飄蕩,顯得氣宇軒昂。
葛明鑒看得一楞,心道:“怎么這人似曾相識?”
小二已快步迎上前,請書生坐下,招呼道:“客官,您來些甚么?”
書生坐在葛明鑒對面,大聲說道:“切一盤牛肉、一盤羊肉,并來些時鮮果蔬,再上一壇燒酒?!?p> 待小二走開,書生對葛明鑒低聲說道:“多謝小兄弟贈銀!此處人多嘴雜,咱們另找個地方喝酒敘談?!?p> 葛明鑒猛然醒悟過來,原來這人就是那個被稱作瘋子的大漢。
等小二送上酒菜,書生道:“再準備兩雙筷子、兩個酒杯,把酒菜包起來,一并給你銀子?!?p> “先生,我來付帳!”葛明鑒忙道,把銀錢交給小二,與書生來到酒樓外。
小二把裝有酒菜的包袱放到馬背上,牽著馬來到酒樓前。葛明鑒接過馬的韁繩,牽馬隨書生向前走去。
行約三里多路,二人來到鎮(zhèn)外柳樹林里。葛明鑒把馬的韁繩拴到樹上,請書生在一塊石頭上坐定。然后打開包袱,取出酒菜擺好,又倒了一杯酒,遞給書生。
他接過酒,一飲而盡,說道:“痛快!再倒一杯,你也要陪我喝杯酒?!?p> 葛明鑒坐在書生對面,喝了杯酒后,臉色立即變紅。
書生微笑道:“你也不用再喝酒了,陪我聊天即可。我在地上寫字,賣一百兩銀子,你為何要買?”
葛明鑒不善言辭,老老實實地答道:“先生,您作詩寫字甚是了得,頗有名家風范,我很是佩服!”
書生原以為葛明鑒是富家子弟,只是年輕人出于好奇,那知竟有如此見識,遂興趣盎然地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公子吧?府上是那位大人?”
葛明鑒眼圈變紅,低聲道:“我父母都被東虜韃子殘害,是忠叔帶我逃出濟南城。多虧兵部尚書陳新甲大人收留,還出錢供我習文練武。”
書生放下酒杯,驚問道:“你是兵部尚書府里的人,叫甚名字?”
葛明鑒答道:“我叫葛明鑒?!睍謫柕溃骸扒靶r日,京城里傳說陳大人與韃子議和,又把密函當成《塘報》送出去傳抄,泄露了議和秘密,結(jié)果被大臣們彈劾。陳大人位居高位,行事怎能如此不謹慎?”
葛明鑒以為書生嘲笑陳新甲,急忙講了陳家海做手腳泄密之事。
書生沒有再追問,吃了幾塊牛肉,喝了大口酒,低頭沉思片刻,自言自語道:“原本以為陳大人疏忽大意,想不到中間還有這么多波折,我居然沒有看透!”
葛明鑒忽然想起陳新甲囑咐不要聲張此事,頓時有些后悔,忙道:“先生,您千萬不要對人說起密函外泄的細節(jié),免得人們譏笑陳大人。”
書生問道:“你怕我把此事傳出去?”
葛明鑒道:“我信得過先生,只是怕你無意中說出?!?p> 書生正色道:“小兄弟以我為何人也?我鄺露雖然性格行事怪異,可是最重義氣,在老家廣東南海便以講義氣出名。你盡管放心,我決不對外人說起此事!”
葛明鑒頗為感動,拱手道:“鄺大人高節(jié)大才,該是在京城里當官吧!”
鄺露不屑道:“芝麻大小的史官。”
葛明鑒道:“史官都是博學多才,鄺大人定是經(jīng)過科舉考進史館?!?p> 鄺露擺手道:“我數(shù)次鄉(xiāng)試都名落孫山,這史官還是好友推薦得來的?!?p> 見葛明鑒面露驚愕之色,鄺露道:“我因科舉不第,便看破紅塵,放蕩形骸,頗為那些假裝正經(jīng)的人所仇視。有年元宵節(jié),我與好友喝得大醉,乘著酒興騎驢看花燈,正好遇到南海縣令黃熙出巡。
我攔住黃熙,信口賦詩譏諷他。結(jié)果黃熙勃然大怒,欲加治罪。我只好遠走他鄉(xiāng)避難,從此浪跡天涯。有位好友見我四處奔波,便推薦我到京師來當史官?!?p> 葛明鑒好奇地問道:“何詩能惹怒縣令?”
鄺露道:“騎驢誤撞華陰令,失馬還同塞上翁?!?p> 葛明鑒拍手大笑道:“鄺大人不畏權貴,灑脫豪放,頗有魏晉名士風采?!?p> 他又勸道:“在朝廷里任職,非比州縣,稍有不慎,即招來殺身之禍。陳大人雖位居兵部尚書高位,可是皇上猜疑,政敵攻訐,每日都如履薄冰,鄺大人還是謹慎些為好!”
牧云樓主
主角開始行走江湖,謝謝書友們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