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瑤琴迷蹤（下）

　　云霞散人見葛明鑒說得頭頭是道，甚是吃驚，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

　　葛明鑒道：“我給兵部尚書陳新甲大人當過親兵，看過一些兵書文函，故此了解萬歷以來的戰(zhàn)事?！?p>　　云霞散人追問道：“你為何給兵部尚書當親兵？”

　　葛明鑒即講了清軍在濟南屠城，葛文忠?guī)ё约禾与y，后來被陳新甲收留的經過。

　　云霞散人聽罷，甚是同情，說道：“東虜韃子慘無人道，在遼東屠殺漢人三百多萬，在濟南屠殺十三萬人。聽說五次入塞都是焚掠一空，殺得千里之地荒無人煙，你可不要忘了報這國仇家恨?。　?p>　　說到此處，云霞散人不禁眼圈發(fā)紅，掉下了大滴的淚珠。

　　葛明鑒思道：“云霞散人的父親與韃子作戰(zhàn)殉國，她因我說起身世，故而觸動傷心事?！?p>　　戚玉英見機很快，迅速掏出手帕遞過來。

　　云霞散人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問道：“你們可知我為何出家？”

　　“不知道。”葛明鑒、戚玉英皆搖頭。

　　云霞散人緩緩說道：“抗倭援朝之役結束后，父親做了吳淞總兵，后因病辭職還鄉(xiāng)。不過沒有回登州，而是去了先祖居住的安徽定遠。

　　萬歷四十六年，父親帶我到登州探親，遇到一位故人，其子剛考中武秀才。父親與這位故人曾同為伯公手下親兵，情同手足，結成生死之交。

　　這位故人見到我，主動提親，要和父親結為兒女親家。父親欣然應允，就在登州城邀請親朋好友，大辦婚筵。時有一位將軍聞訊而至，送上了重禮，并親自撫琴，彈了一曲《鳳求凰》，客人們贊不絕口。”

　　說到此處，云霞散人一改憂傷的神色，臉上露出幸福美滿的表情，熏熏然，陶醉于往事之中。

　　戚玉英急切地問道：“師父，這位將軍是誰？”

　　云霞散人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道：“張可大將軍，彈的是月明滄海琴?！?p>　　葛明鑒問道：“大師，張可大將軍是崇禎元年出任登萊總兵，怎么此時卻在登州？”

　　云霞散人看了看葛明鑒，贊賞道：“你知道的事還真不少，看來在兵部尚書府里讀的書甚多。”

　　葛明鑒忙道：“我只是看了些兵部文書，記得張可大將軍當時在舟山抗倭。”

　　云霞散人點頭道：“張可大將軍與倭寇作戰(zhàn)失利，便到登州請教父親，正好遇上婚宴。父親向他傳授破倭良策，張可大將軍深以為然，返回舟山后，筑城儲糧，整頓兵器，依法操練士卒，練成一支強軍。

　　此后，他率軍所向披靡，接連消滅侵犯五罩湖、白沙港、茶山、潭頭等地的倭寇，因軍功晉升為副總兵，任登萊總兵是十年后的事了?！?p>　　戚玉英驕傲地說道：“戚家軍的戰(zhàn)法非同一般，正是倭寇的克星?！?p>　　葛明鑒忙道：“若是如戚家軍這般練兵打仗，東虜韃子早就被降服了?！?p>　　云霞散人嘆了口氣，憂傷道：“其時東虜韃子在遼東大舉用兵，接連打敗數(shù)路朝廷大軍，占領了大片國土。父親主動向朝廷請纓，從定遠和登州帶上了三千多名將士，奔赴遼東戰(zhàn)場。我丈夫慨然隨往，與父親在大凌河為國捐軀?！?p>　　說到此處，云霞散人聲音哽咽，繼而大哭起來。過了許久，她停止了哭泣，用手帕擦拭了眼睛，說道：“母親早已逝去，又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親人，我便萬念俱灰，接下來就在登州附近的一個道觀里出家。不過，出家人應該忘家，說到往事，還是不能自禁，讓你們小輩笑話了。”

　　葛明鑒氣憤地說道：“當年戚家軍浴血奮戰(zhàn)，陷入絕境。可救援的三萬明軍卻停止觀望，畏縮不前，還被皇太極用數(shù)千人打退數(shù)十里，致使戚家軍陷入數(shù)倍敵人的包圍中，戰(zhàn)至彈盡矢絕，最后全軍覆沒。聽說張可大將軍聞此噩耗，悲痛欲絕，于周年作詩痛斥朝廷援軍?！?p>　　隨即吟詩道：

　　“去年此日戰(zhàn)渾河，敗北頻仍蹙境多。

　　未見北塵先解甲，若逢胡騎便投戈。

　　出關已絕生還夢，應募惟聞浪死歌。

　　一自上都重失后，人心洶洶奈如何。”

　　云霞散人嘆息道：“張可大將軍對戚家軍推崇備至，時時以戚家軍為榜樣，為官為政名聲頗佳。他在登州招募戚家軍子弟數(shù)百人，效仿戚家軍之法練兵，可惜覆沒于孔有德叛亂中，從此世上再無戚家軍?！?p>　　葛明鑒怒道：“孔有德叛國投敵，罪該萬死！”云霞散人正色道：“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子械聬贺灊M盈，天命誅之?！?p>　　戚玉英憤然道：“我定要報這血海深仇！”

　　葛明鑒道：“還要奪回月明滄海琴！”

　　云霞散人微笑道：“孔有德手里的月明滄海琴是我仿造的，與伯祖造的琴幾無差別。”

　　葛明鑒頓時驚愕，感覺匪夷所思。

　　云霞散人神色凝重地說道：“五年前，太清宮主持仙去，我接任主持。見英兒懂事了，便取出收藏多年的月明滄海琴，講了來歷，又教英兒練琴。英兒聰明伶俐，不到一年就能彈奏數(shù)十首曲子?！?p>　　戚玉英道：“都是師父教得好?！痹葡忌⑷宋⑿Φ溃骸安挥锰e我，聽我接著講下去。”

　　戚玉英沒再插話，從旁邊小火爐上拿下水壺，沖了一壺茶，倒了兩杯茶水，一杯端給云霞散人，一杯端給葛明鑒。

　　接過茶水，云霞散人吹了吹熱氣，輕輕啜了一口，緩緩地說道：“聽著英兒彈曲，看著月明滄海琴，我睹物思人，心中感嘆萬千，想伯祖能夠造琴，我亦能仿造一張。隨后看了些造琴的書籍，收集了些木料，可是一直不如意。

　　一日，我到藏書室找書，突然室外電閃雷鳴，接著下起了大雨。雷聲響過，屋內竟然隨之發(fā)出嗡嗡聲。我搜遍各處，發(fā)現(xiàn)聲音發(fā)自一塊放書的木板，遂取下觀看。但見這是塊舊梧桐木板，表面已變成灰色，似是年代久遠。我詢問觀里的一位老師父，得知這塊木板是她從摩天嶺村民處購買。

　　傳說摩天嶺大戰(zhàn)時，一棵千年梧桐樹被戰(zhàn)火燒枯，任憑風吹雨打卻不倒，還發(fā)出了新芽。后來，伯祖重游摩天嶺發(fā)現(xiàn)此樹，便取其中段造琴。剩下的樹干被百姓們鋸開，搬回家里，視為神物供奉。

　　老師父云游摩天嶺得知此事，就買來一塊木板帶到觀里。她把木板放到藏書室，用來放置祖師傳下來的經書。我取過這塊梧桐木板，仿造出一張瑤琴，音色不遜月明滄海琴。”

　　葛明鑒道：“同一棵樹干鋸出的木板，音色當然相差無幾，況且大師用心造琴?！?p>　　云霞散人頷首道：“上次你下山后，我在仿制瑤琴的龍池上以隸書刻‘月明滄海’四個字，在龍池右側以楷書刻‘大明萬歷十五年制’八個字。接著又用薄木片膠在伯祖造的瑤琴龍池上，蓋住了字跡?！?p>　　戚玉英拍手稱快，嬌笑道：“師父，這下可好了，假的變成真的，真的變成假的了?！?p>　　云霞散人平靜地說道：“我?guī)е@張仿制的瑤琴來到登州府，把琴賣給一家古玩店鋪，隨后便在江湖上傳出風聲?！?p>　　戚玉英道：“師父讓月明滄海琴重現(xiàn)江湖，只是想吸引聞香教的注意，使爹爹不受追殺?！?p>　　云霞散人道：“確是如此用意，卻不曾想仿制的瑤琴被孔有德這漢奸得到?！?p>　　戚玉英道：“這張瑤琴費了師父很多心血，我定要從漢奸孔有德手中奪回！”

　　葛明鑒禁不住熱血沸騰，激動地說道：“大師，我也要助英兒一臂之力，定要向奸賊孔有德討還血債，還要奪回您親手制作的琴?！?p>　　云霞散人搖頭道：“孔有德當上東虜?shù)耐鯛?，防范定是森嚴，你們可不要去冒險?！?p>　　葛明鑒忽然想起打倭寇之事，急忙請教道：“大師，我們想消滅倭島上的倭寇，您有何良策？”

　　云霞散人正色道：“倭寇兇狠狡猾，最好的計策是出奇制勝。若是倭寇有所準備，列出蝴蝶陣，當以鴛鴦陣對之。記住千萬不要臨陣慌亂，更不能出現(xiàn)逃脫之人，要從氣勢上壓倒倭寇。”便把鴛鴦陣的運用之法娓娓道來。

　　葛明鑒看過《紀效新書》，也了解鴛鴦陣的特點，但率領村中少年打倭寇時，總覺得似是而非，威力不足。此時聽云霞散人講解，再回想道姑們用鴛鴦陣擊敗聞香教的路數(shù)，只覺得融會貫通，頓時豁然開朗。

　　他立即跪下磕頭，激動地說道：“多謝師父教誨！弟子知道該如何對付倭寇了?！?p>　　戚玉英嬌聲道：“葛明鑒，我?guī)煾覆]收你為徒，你卻自作主張?！?p>　　云霞散人微笑道：“鑒兒忠厚老實，武藝又高，如再習學兵法，能夠為國效力，那當然很好啊！”

　　葛明鑒聞言大喜，知道云霞散人有收自己為徒的意思，連磕三個響頭，算行了拜師之禮。

　　云霞散人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說道：“鑒兒，這本兵書來自《紀效新書》、《練兵實紀》，提取了兩本兵書的精華，簡明扼要，極其實用。按照這本兵書訓練士卒，打個小勝仗不成問題。若是再配以謀略，攻城略地亦不在話下。英兒已熟讀此書，這就送給你罷！”

　　葛明鑒接過兵書，只見上書“兵書捷要”四個字，可是聞所未聞的兵書，吃驚地說道：“師父，我從來聽說過這本《兵書捷要》。”

　　云霞散人道：“其實這本兵書是為師所撰?！?p>　　葛明鑒頗為驚詫，急忙問道：“師父沒有領兵作戰(zhàn)，怎能寫出兵書？”

　　云霞散人微笑道：“為師研讀伯祖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起初愈讀愈覺得博大精深，難以領會要詣。數(shù)年后，為師逐漸融會貫通，便摘其精華，寫成這本《兵書捷要》。”

　　戚玉英道：“師父寫的這本兵書甚是簡捷，卻也需要讀過兵書的人方能領悟。若是未知兵之人讀此兵書，連基本的術語都不清楚，只能越讀越糊涂?！?p>　　云霞散人感慨道：“練兵和打仗，熟讀《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即可，倒沒有必要看《兵書捷要》。這本兵書是速成之法，說得不太詳細，需要仔細揣摩，方能明白。”

　　她便將兵書遞給葛明鑒，又傳授些要領。葛明鑒恭恭敬敬地接過兵書，跪下磕頭道謝。

　　云霞散人厲聲喝道：“我送你兵書，就是要你保家衛(wèi)國，宏揚正義于天下。若是助紂為虐、欺壓百姓，我立即取你小命！”

　　“我當牢記師父教誨！”葛明鑒連聲稱諾。

　　云霞散人又和顏悅色地說道：“鑒兒，此次攻打倭寇，為師就不出面了，讓英兒下山相助，你們一定要拔掉倭寇的老巢?！?p>　　葛明鑒大喜過望，再次磕頭感謝。過不多時，戚玉英換上青布衫子，與葛明鑒告別云霞散人，來到葛家村。

　　葛明鑒打開家門，請戚玉英進入院內，家人皆甚是吃驚。但見戚玉英眉目如畫，淡雅而不失嬌媚。

　　葛昭杰急忙詢問來歷，葛明鑒便講了拜圣水觀云霞散人為師，云霞散人派戚玉英幫助攻打倭島之事。

　　戚玉英立即向家人施禮問好，說話雖稍顯稚氣，可也落落大方，家人頓時有了好感。葛明鑒的嬸嬸拉著戚玉英的手，噓寒問暖，又趕緊安排飯食。戚玉英隨之來到廚房，幫助淘米洗菜做飯。

　　次日，葛明鑒、戚玉英騎馬趕往王家山村。行至偉德山東麓，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云霧繚繞的大山。順著山間小路前行數(shù)里，登上了一座小山坡。

　　二人舉目遠眺，但見周圍山峰綿延起伏，山林樹木蔥郁，有條小路蜿蜒通向樹林掩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