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訪客
逃出房間后,艾山山應(yīng)該暫時不會追來。左吳停步,摸了摸下巴,心中對自己的某方面有些許幻滅。
原來自己真的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嗎?
不,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缺失了記憶的問題。據(jù)說說每個人的性格構(gòu)成和記憶與經(jīng)歷之類根本密不可分?;蛟S自己在失憶前,是個嚴肅又苦大仇深的人也說不定。
小小的猜想而已。左吳很快將這件事拋到腦后,回到客廳中,東張西望起來。
列維娜還在哪里,獨腳跪在沙發(fā)上,頭顱微微低垂。左吳停步,觀察。其實艾山山說的有道理,現(xiàn)在就對列維娜全盤信任確實不智。
幾分鐘后。
左吳一直在看,列維娜保持那個動作久久未動。她如此沉靜,其身體盡力保持平衡,剛失而復(fù)得的手也捏了個手勢,懸在胸前。
列維娜大概是在祈禱,左吳抱著義肢,靠在墻上,靜靜等待。
幾乎每個文明都會發(fā)展出信仰,雖然信仰也大多數(shù)會變質(zhì)成宗教,繼而成為奴役或者牟利的工具。但不可否認,信仰的確有著寄托心靈的作用。
心靈的寄托或許對現(xiàn)在的列維娜來說尤其必要。畢竟這顆死寂星球距離她的家鄉(xiāng)即便最樂觀的估計也隔著數(shù)千光年。
左吳靠在墻上,有些想笑。
數(shù)千光年是什么概念?若是在這里找到合適的設(shè)備,再對準列維娜家鄉(xiāng)的方向觀測,說不定能捕捉到跨越千年才到達這里的光學信號,繼而還原出她的信仰剛剛建立時的景象呢。
褪去時間的面紗,所謂宗教和信仰也就失去了神圣的色彩。神圣的源頭就是“神秘”,是一種遠觀而不可褻玩而已。
當虔誠的信徒看到自己的信仰最初建立,大概率沒有什么神圣景象,有的只是一群人圍著正被炙烤的獵物或者俘虜載歌載舞,亦或是誕生于一片陰影之下的陰謀時,多多少少會有些幻滅的吧?
所以列維娜會這樣嗎?她所對著祈禱的對象是什么樣的?是像“長生天”,“大自然”之類沒有具體形象的泛靈信仰,還是已經(jīng)被賦予人格化的某位“神靈”?
是什么?
左吳皺起眉頭,猛然察覺自己心中已經(jīng)涌起了一股漆黑又負面的情緒。
信仰?祈禱?列維娜的心靈寄托?
也就是說,她將自己的心全心全意放在了別處,放在了某種脆弱至極,至少絕對頂不住軌道炮轟炸的“環(huán)境”中,又或者放在了一個全部力量源自恫嚇和想象的“神”那里?
……居然不是,自己這里?
左吳忽然張嘴,猛地咬向自己的拇指指甲,其心中的漆黑幾乎流淌至外。
不行,怎么可以?誰能接受?至少自己不行!還有自己心中的漆黑究竟是什么?是嫉妒?
不對,不是嫉妒。雖然很接近,但不對,不是!這比嫉妒更丑陋,更讓人厭惡?
究竟是什么東西?!
“沙沙,沙沙”。左吳回過神,終于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將狀態(tài)切換到了“釋放”。之前儲存的沖擊力自牙關(guān)中稍有泄露,將被自己咬著的大拇指折磨的血肉模糊。
而這微妙的動靜也驚擾到了低著頭的列維娜。
“嗚哇……”列維娜轉(zhuǎn)頭,旋即不加掩飾的狠狠皺起好看的眉頭,身體朝遠離左吳的方向挪了挪:
“你是那種喜歡偷窺的老板?哈,我要不要準備幾種節(jié)目?有事沒事就表演一下。你看到了算你賺到,沒看到就算我自娛自樂?”
左吳放下拇指,把血肉模糊的它藏在拳頭中,發(fā)覺列維娜將注意力放回了自己身上,才發(fā)現(xiàn)心中涌起的那種漆黑的情緒終于平復(fù)些許。
他深深吸氣,勉強笑了一下:“你在祈禱嗎,向著你的家鄉(xiāng)?”
“老板,我想再重申一下隱私的問題……算了,”列維娜似乎是看到了左吳懷中的義肢,才大大的嘆了口氣,坐下:“不是祈禱,是祝福。我為家鄉(xiāng)獻上了祝福,也在傾聽這顆星球的聲音?!?p> “祝福和祈禱,有什么區(qū)別?”
“嘖……”
列維娜咂了下嘴,讓近在咫尺的左吳稍感受傷。但有些出乎意料,左吳并沒有感到她在抗拒回答這個問題。
“我認為是一種‘歸屬’的區(qū)別,”列維娜用獨臂畫了個大圓:
“所謂祈禱,是雙向的。我歸屬于什么東西,才能向它獻上祈禱以請求它的回應(yīng);而祝福只是單向的,歸根到底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希望什么東西擁有光輝的未來,但那樣東西卻沒有回應(yīng)我的義務(wù),”
她頓了一下,又在剛剛的大圓之外畫了一個小圈:“向家鄉(xiāng)只是獻上祝福,是因為我知道它不再是我的歸屬,而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向它祈禱了?!?p> 是這樣嗎?左吳沉默片刻,終于有些理解。
就像剛結(jié)婚的新人向各自的父母請求的是“祝?!币粯?,是子女向父母請求脫離原生家庭的許可,也是他們將成立自己小家的宣告。
也就是說……至少列維娜的心暫時是放在她自己那里的?不知不覺中,左吳心中那種漆黑的情緒終于漸漸平復(fù)。
他松了口氣:“對了,你還說你在傾聽這顆星球的聲音?聽到了些什么?”
“近似于遺言,但依然帶著驕傲??上喔舻臅r間太遠了,我聽不清,”列維娜聳肩,瞇眼,瞳孔中終于充滿了意味深長:
“所以,老板。您是來特地找我聊一下天,順便向我展示一下你懷中那對漂亮的假肢的?不知道它們現(xiàn)在是否擁有了合適的主人?”
左吳愣了一下,發(fā)覺自己剛剛根本不想把這對機械義肢交給精靈。
為什么?是在害怕她溜走?
媽的,自己確實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他嘆氣,終于上前,把義肢裝在了列維娜身上。
下一瞬間,精靈的表情變得精彩紛呈。塑料外殼下的機械結(jié)構(gòu)開始運作,又忽然開始抽搐。幾分鐘后,才終于被列維娜所掌握。
她從沙發(fā)上跳下,肉腿和義肢交替前行:“咦?咦!好奇怪,這鐵疙瘩居然有感覺,好像長了一點……又變短了?咦!”
左吳抱手:“艾山山說這是自適應(yīng)型的義肢,多走多動,它會自己調(diào)節(jié)到最合適的狀態(tài)?!?p> 列維娜正在這么做。起初她還像一個嬰兒般步履蹣跚,接著便在房間中又蹦又跳,步伐變換如蝶。
一旁的左吳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歡欣鼓舞,又看著她忽然轉(zhuǎn)身,向自己直直走來。
然后,列維娜在左吳前方一米忽然站定,接著高高踢起她新獲得的機械腿,踢起的氣流擦過了左吳的鼻尖,也稍稍卷起了她身上那件幾乎成了破布的簡易連衣裙。
她保持著這單腳朝天的一字馬姿勢數(shù)秒。
然后,才將腿緩緩放下,又將雙手交叉于小腹前,順勢鞠躬:“列維娜·塞維,已經(jīng)準備好以第二好的禮儀侍奉,敬請期待?!?p> “為什么不是最好的禮儀?”
“最好的禮儀要留到把我的手腳全部找齊后才有,”列維娜咧嘴:“那么,老板,請問您現(xiàn)在有什么指示?”
先將“老板”這個稱謂換成“主人”如何?左吳想這么說,又覺得說出口后,列維娜將露出的表情會很傷人,才不著痕跡的打消這個念頭,開始思索。
可還沒有等他得出結(jié)論,這公寓的門鈴忽然被按響。列維娜手指指了指門口那邊,稍稍偏頭,在詢問她是否須要去開門。
左吳想了好一會兒,對誰會造訪毫無頭緒。片刻后終于點頭,跟在列維娜身后一齊向門口走去。
全息影像中,顯示門外是這顆星球目前相當少見的正裝人士。那人在外脫帽鞠躬:
“左吳先生,執(zhí)法者33233女士,我是帝聯(lián)共榮保險公司的特遣辦事員。之前二位于地底戰(zhàn)死的同僚所辦理的生命保險將二位指定為了見證者,須要你們簽字確認……以及,此處的管理型AI委托在下給你們送來了一條口信。”
“還望二位務(wù)必允許我當面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