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說不出口,他已經(jīng)答應了館長,繼承【收藏家】和特萊基家族。
他和范格雷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他們同樣失去了一條右腿,而且或直接,或間接,都與【收藏家】有關。
館長拋棄了范格雷兩次,在他降生前拋棄了范格雷的母親,在他滿懷期待地準備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擁抱親情和生活時,卻被雷德這個更符合館長需要的混賬捷足先登。
館長不是個好人,雷德也不是。甚至伴隨著重鍛和以太之血的替換,他們連人的部分都在減少。
他們都是一群自私的家伙。
即便雷德知道,拉格爾館長也有保存血脈的私心,故意不讓范格雷進行以太合劑的資質(zhì)測試——但他該怎么說出口?
你素未謀面的爸爸為了讓你活下去,選擇讓一個更有能力繼承家業(yè)的陌生人傳承家族的一切。
雷德很清楚,館長沒有對范格雷有一絲一毫的情感,更沒有盡到作為父親的責任,而伴隨著自己卷入這個家族的事情中,更讓范格雷徹底遠離了【收藏家】家族的一切。
“范格雷,”雷德說:“你想清醒、痛苦地活著,還是裝著糊涂,但是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后者吧?!狈陡窭姿妓髌?,認真地說道:“我的人生已經(jīng)很糟糕了,糊涂一點對我和我的生活都好?!?p> “可是真相如果不清楚,你就不覺得心底難受嗎?”雷德忍不住問道。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迄今為止的日子已經(jīng)夠了?!?p> 范格雷恍恍惚惚地念叨著:
“像現(xiàn)在這樣,我能夠糊口,給那些孩子們送點禮物,帶來笑容,這已經(jīng)很好了,我喜歡這種生活,作為一個殘廢,我能不添麻煩,而是帶給別人快樂的同時,又被別人尊敬和喜歡——就這樣,就這樣就可以了!我覺得我的生活,一直保持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足夠了?!?p> 雷德沉默片刻。
他的內(nèi)心掙扎而愧疚,他唾棄著自己的行為,又提醒著自己和館長的約定。
他扶著額頭,冷靜下來,仔細思考著。
足足幾分鐘后,他才說道:“那么你有沒有興趣去給更多人帶去快樂?”
“如果我能做的到,我覺得,是挺好的?!狈陡窭缀┖窭蠈嵉匦χ骸爸灰獎e是去馬戲團……別是去賣弄我的殘疾就好?!?p> “不會的?!崩椎?lián)u搖頭,解釋道:“你的雕刻技術非常好,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藝術的級別……我想為你準備一場作品展。讓人們知道你的作品有多棒?!?p> 范格雷聽了這話,緊張地舌頭都捋不直了:
“啊,這,這怎么行,這太破費了,而且我也沒有這個能力,我哪里懂什么藝術啊。雷德少爺,你一定是酒喝多了?!?p> 雷德堅持道:“范格雷,你的作品很美。就算是沒有藝術的鑒賞的人,那些孩子們,他們可是從來沒有接受過美術教育的,但他們也能一眼看出來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好的?!?p> “那不過是孩子們心思單純罷了,他們沒見過什么世面,不懂什么是藝術的美啦……”
“好呀,你這話說的,那我也算沒有見過世面的?”雷德一板臉,作佯怒狀。
“我沒有這個意思……”范格雷擺擺手,他手足無措地說:“我當然是相信您的,但是,我覺得我至少也得搞明白,在城市的上流人物人眼中,對美的定義,才行。”
“你何必在意那些大人物的感受呢?”
雷德一攤手:
“你不是為批評家創(chuàng)作的,你不是為了貴族王侯創(chuàng)作的,你是給那些最普通的人,給他們帶來賞心悅目的作品,最符合人們的期待……人們喜聞樂見的,那才是最需要你的人們,最需要帶給他們快樂的群體。”
范格雷啞然,他也許是酒精上頭,有點懵圈,結結巴巴重復著:“有人……需要我?這不可能的?!?p> “你不去試試,怎么會知道沒有人需要你呢?”
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瞧著吧,只要你一直堅持著這份心情去創(chuàng)作雕刻,我就會一直支持你,送你去王都最好的藝術學院聽課,學習,你想用多好的木料,或者以后用石膏啊,大理石啊,樹根啊,我都給你找來?!?p> “謝謝您!雷德少爺。”
范格雷感激涕零,他顫顫巍巍地離開座位,就要給雷德跪下感恩:
“自從我遇到您,我的人生就改變了——”
“你干什么?”雷德呵斥:“你把我當什么了?還叫我少爺?你是瞧不起作為欣賞你才華的人嗎?”
范格雷恍惚呆在原地,雷德站起來,攙扶起他,認真地說道:
“我叫雷德,我不是少爺,我和你一樣都是人,一個殘疾人,但是殘疾不能打倒我們,范格雷,誰也沒有改變你的人生,改變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雷德,謝謝你,雷德?!狈陡窭撞寥パ蹨I:“我會永遠記住你,雷德。也請你以后不要忘記我,范格雷·斯坦,我會為你準備一件最好的雕刻品?!?p> “我絕不會忘記你,范格雷·斯坦先生?!崩椎锣嵵氐爻兄Z:“你比我要優(yōu)秀的多,你善良、樸實、誠懇、熱愛生活,你會成為了不起的藝術家。沒有人能阻止任何人追求美的權力?!?p> 范格雷·斯坦……
雷德認真記下來這個名字。
整個世界逐漸變得模糊,雷德沒聽清范格雷后面又說了什么,沒多久,整個世界就變得支離破碎,之后陷入一片漆黑。
寧靜。
指尖微微傳來觸感。
他的腿突然不自覺踹了一腳。
漫長的寧靜過后,雷德的眼皮唐突跳動,緊接著,他就直接坐了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救贖嗎?”雷德喃喃了一句,自嘲道:“我就算付出再多,也沒辦法改變我奪走了他人人生的事實。所有的一切,只是我自己在追求安寧罷了?!?p> 雖然他看得出來范格雷的技術不錯,顯然是有著極佳的藝術天賦,但是藝術應該是要從小培養(yǎng),只靠興趣愛好能不能成為大師——雷德并不對此抱有信心。
夜色已晚,但雷德還是打算回鄉(xiāng)下的別墅住,他便和旅店中一位馬車夫商量好價格,便等對方整理好貨物就出發(fā)。
在旅館樓下的咖啡桌旁等待時,雷德無聊地翻起來擺放的書籍,隨意閱讀起來一本關于近代藝術史的作品。
只是,藝術史又無聊又單調(diào),重點運用的大量術語,更是讓雷德感到頭疼,他便一目十行隨意地翻動著書頁,后來干脆就只看插圖的那些。
嘩啦——
“啊,翻快了。”
雷德不小心多翻了幾十頁,剛剛他看到一只獅子的油畫插圖特別喜歡,便不斷地回頭一頁頁翻過去尋找。
突然間,他目光中閃過一個熟悉的名字,雷德手指一頓,返回剛剛那頁,一行行找了過去:
“……藝術作品的主題,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經(jīng)濟影響,自李威克斯大師引領的新復古主義浪潮后,前法利西亞王國末代的藝術作品一直陷入悲傷和愛情的主題中。解體前夕,人民已經(jīng)陷入了低谷,大量的藝術家選擇移民阿爾金和施曼茨。這一景況一直持續(xù)到三家內(nèi)戰(zhàn)結束……”
他伸出手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就在舉國陷入衰落哀婉之際,一位藝術巨擘站了出來,他用樂觀向上,反應民間生活的作品,重新審視了新復古主義,并在此基礎上,第一次提出了現(xiàn)實主義的綱領:藝術主題應該來源于生活,反應當前現(xiàn)實的時代特征?!?p> 雷德的瞳孔逐漸收縮,難以置信地讀到:
“接下來要講的,便是……由范格雷·斯坦注①大師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主義流派。以及在他之后涌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解構主義、形式主義美學……”
他看向下方的注釋:
注①:范格雷·斯坦(1054-1134)出生于海納斯市近郊的風車村,畫家、雕刻家、美學教授,現(xiàn)實主義美學的發(fā)起者、倡議者,身形丑陋且殘疾,憑借學術造詣和作品在民間的高度贊譽,被廣泛認為是‘李威克斯大師之后,法利西亞人最偉大的藝術家’。
歷史沒有留下拉格爾·特萊基,沒有留下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更沒有富可敵國的特萊基家族。
當年的王國解體了,正史沒有記載當時天下第一武士的‘利齒峰’坎修斯,勾心斗角的人們也不見了蹤影,所有的職業(yè)者都蒙上了‘背叛者’的罵名。
人們沒有記得他們。
雷德一時恍惚。
只有當初那個丑陋,被家人兩次拋棄,還被旁人頂替了人生的范格雷,不僅順利成為了藝術家,還挺過了戰(zhàn)爭,在滿是工業(yè)污染的年代順利活到了八十歲。
范格雷·斯坦青史留名,如今被所有學習美術的學生們永遠銘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