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月,孟皎,”睿極喃喃道,他自然記得明康先前反復(fù)跟他提到過的“本姓韓”,如此聲音與神態(tài),生怕自己認不出他來,再一想起從前他們與自己抱怨陸曜的模樣,睿極不禁嘴角勾笑,扭頭問孟殊,“孟天君,我想,這個韓月應(yīng)是知道些那陸曜的罪狀?!?p> 孟殊會意,命人將明康帶出,由自己單獨審問。
明康帶著手銬腳鐐,坐在睿極的對面,對方審視的目光令他有些害怕,擔(dān)心自己的身份暴露。然而睿極無意揭穿他,只是慵懶地舉起手中的茶碗,撥去面上的茶葉,輕輕喝了一口,等明康在安靜與等待中慌了,這才問:“韓月是嗎?聽說你很得孟皎賞識,我且問你,他可曾告訴過你,陸曜與驪王有過什么來往?”
孟殊聽出,睿極這話說的其實是方才他與自己說的,也是玉帝與思敬他們討論出的一個方案,查找陸曜通叛的證據(jù)。
明康有些茫然,他本以為睿極應(yīng)當(dāng)是要問自己的身份的,再轉(zhuǎn)念一想,莫非是在套話?故搖頭道:“我……我對驪王的事,知道的并不多?!?p> “仔細想想,”孟殊說,“孟皎可曾跟你提過,陸曜如何與驪王聯(lián)系上的,驪王……或是圣壽,給過他什么好處?”
睿極聽著這話,覺得這誘供的意圖太過明顯,但是再想想方才孟殊呲牙咧嘴揉臉的模樣,如此恨陸曜也算是情有可原。
三日之后,睿極于府門口迎接自披香殿回來的思敬真人,按理說這次事件的策劃確有睿極的一份,但他如今只是個真君,玉帝召忠臣時也不知哪個人為將他的名字加上,實在可氣,不過他相信,自己升天君的事近在眼前。
進入里間,確認了周圍沒有外人,睿極才接過思敬手中的外袍掛在架上,問他道:“事情怎么樣了?”
“怕是不大順?!彼季创?,他撩起衣擺在椅子上坐下,面上還帶著疲態(tài),足以見方才討論的激烈。
睿極不解:“不是已經(jīng)有兩人指認了,這還不夠證據(jù)確鑿嗎?”
“原本陛下也都這么覺著了,只是又有些人瞻前顧后,以為會引起內(nèi)亂,斟酌了半日?!?p> “怎么個亂法?”睿極遞了茶上來。
“就講他也為天庭做下些事,擔(dān)心圣旨蓋章說他通叛之后,會有人借機做文章,把抗擊魔族的功勞都算到驪王那邊上,又說陛下需時用之,不用棄之,虧待功臣以至其反等等,把驪王的事洗白。”
睿極笑著搖頭:“這話說來好笑,功是功,過是過,豈能相抵?若非他們不做壞事,何來天條治罪,哪里來的虧待功臣一說?!?p> “這道理你們讀了書的曉得,外頭的刁民不曉得,只怕他們受了煽動就難辦。”
睿極仔細一想,再聯(lián)系起先前真武殿嘩變的事,似乎有點道理,于房中左右踱步,忽然就有了主意,快步湊到思敬身邊,對他道:“爹,兒子倒是有個不大熟慮的辦法,他們之所以擔(dān)心,無非就是知道陸曜有功的人多了,倘若功不在他身上,不就好辦了?”
睿極說話時面帶笑意,眼睛向右上方瞧著,雙手不住晃動:“也不消得改去他的名字,只是他打的這么多場仗,總是有副手的,也不可能回回都是一人領(lǐng)兵,總有同僚并肩作戰(zhàn)的,還有后面來支援的,最最重的一點,都是依著圣旨去伐敵的,只需把他的作用說小些,別人的說大些,他那些功就不值一提了,而且要說起來,他那些功卻是夸大的,陸家在玚州以前根本排不上號,不曉得是在哪里耕田的,那陸源運氣好,從凡人升了仙,攀上了玉帝的高枝,方有他陸曜入天庭為官,試問這么一個凡人血脈,出生鄉(xiāng)野,毫無世家淵源,沒拜過幾個名師,當(dāng)年連銜玉山書院都擠不進去的人,獨靠他一人之力,能平驪王定邊疆?若要說能的,需得是如堂兄一般,再次也是嚴都若那樣自幼受熏陶,有這資歷眼界的才夠格?!?p> 思敬撫掌而笑:“好小子,你如何想出這些來的?”
“兒子的一點拙見,讓爹見笑了……對了,還有一件,既然定了陸曜的罪,那必然是誅九族的謀逆大罪,他在凡間的神廟,也是該拆了?!?p> 聽到此處,思敬的神態(tài)變得鄭重起來,他仔細打量著自己這個兒子,捏著胡子道:“不錯,今日安排議事的人沒將你的名字寫上,實屬差點誤事,待我明日可得好好說他。”
在之后的半個月里,天界陸續(xù)傳出有神官因涉嫌謀逆被帶走問話的消息,只是先前地位更替,朝中人人自危,關(guān)于謀逆的話題更是不敢多論,神官們只敢根據(jù)今日是否有同僚許久未見來推測涉案的是誰。
最終玉帝以在月末為眾人揭曉了答案,圣旨上說經(jīng)陸承蕭、韓月指認,陸曜涉嫌勾結(jié)驪王,伙同圣壽設(shè)計構(gòu)陷煬元神君,后因恐罪行泄露,始改旗易幟,加入平叛大計,后又忤逆犯上,以邪術(shù)相挾,使帝出天宮而困之,圍皇親而囚之,再擅改天條,妄令百官,幸有忠義之臣相救,三界未亂于其手,其罪雖萬死而不可贖。
然陸曜在獄中染時疫而亡,尸已焚,仍需依罪抄沒家產(chǎn),連坐其族,同黨者王姽婳、林聽、蕭裘、蕭澈等人處死,亂政時神官知其惡而從者,依輕重處流刑以下,已故云阜王之長子趙玣珕,及其母楊氏,受賊人所制而僭位,上憐其孤兒寡母,賜歸州府而居,供給依舊,未經(jīng)圣意許者不得相擾,
至于陸曜擅政期間所布之法令,悉數(shù)廢止,人事任免一律作廢,召回被其貶、允辭官者。
及陸承蕭、陸涼二人,有匡扶正道之舉,大義滅親之意,特赦其罪,賜良田,又念陸涼毀陣有功,再赦陸氏其所屬支。
數(shù)日后圣旨又下,加封此番救主之臣,性剛直不肯從奸佞者,復(fù)賞之,提及昔日內(nèi)亂之事,帝念昔成桓真君韓飛,每每涕零,今亂已平,以大仙尊號追贈之,再賜地千畝以擴其陵。
菁州,毒辣的太陽使得幾個男子躲入郊外一個小茶攤中,他們先是捧起茶碗牛飲一番,這才注意到了彼此,閑著也是閑著,幾人互相恭維了幾句,便開始聊起來。
“那天的斬首,你們看了嗎?”一人問。
馬上就有人答:“看了看了,沒想到居然在凡間能瞧見神仙斬首,這事啊,能讓我從爺爺吹到孫子!”
“你們知道為什么?據(jù)說就是因為這次的主謀,他爹就是凡人出身,所以啊,天庭才把刑場定在這兒?!闭f起這個,旁邊一個褐衣立馬就不困了,急著道他從族人那里聽來的天庭秘聞。
頓時便有幾人“嘖嘖”起來:“凡人的兒子都能當(dāng)天君,這背后黑幕不少呀!”
“對了,我看了那場,本來一直想看哪個什么獻惠元君的,說是大美女吶,怎么沒在?”
“這你就漏了吧,那個獻惠,早在牢里就自殺了,當(dāng)然說是說自殺了,但是不是知道太多,直接給封口了也不一定?!焙忠氯说靡獾亟由狭嗽?。
“女人嘛,一不小心想不開,接受不了啊,尋死覓活也很正常,我家那個沒坐牢也這樣?!?p> “女人?她是不是女人還說不定呢!”
在場眾人頓時又來了興趣,纏著褐衣人,又是捶背又是打扇,問他:“這兒我又漏聽了什么?好哥哥,給我講講?!?p> “銜玉山上的那個李嵩的你們知道吧,他是個斷袖,以前跟那個圣壽的徒弟相好,早在李家沒倒的時候,那個獻惠聽說就和他經(jīng)常來往,后面李家倒了,他下凡了,她還總?cè)ィ阏f這不是有點啥那還能是什么?能跟斷袖好上了,那不得是斷袖嗎?而且呀,我以前還聽說她動用老李的關(guān)系,改了真武殿的章程,靠的人家招女仙才考進去的,這個男人和女人比啊,那進去不是穩(wěn)的事嗎?”褐衣人得意地喝了一口旁人送來的茶,慢條斯理地說道。
“不是女人,要是還給關(guān)到女監(jiān)去,那不是羊入虎口,哈哈,該不會是這樣死的吧?”
“怪不得沒成親呢,這么一據(jù)說多漂亮的女的,在天上哪個大神不搶著要呀?”
據(jù)此數(shù)千里之外,隨著天兵點燃引線,宣肅天君的神廟在硝煙之中轟然倒塌,因陸曜之罪,凡間無人再敢供奉,久之,人近忘其名,有好事者,嘗聞陸曜與多位女仙交好,疑有私,心向往之,遂四處打聽陸曜生平,再照舊日所觀之書稍作補全,加以平生之志,成一書,寫那陸曜與其友王生借身份職務(wù)之利,于三界內(nèi)尋歡獵艷之事,名《宣肅昭武真君傳》,流甚廣。
卻說那些當(dāng)初被陸曜同意辭官的神官,因玉帝復(fù)位,歸來報道,諸殿甚忙不暇,通天府亦然,圣元天君在殿中奮筆疾書之時,一抬頭瞧見文顯真君向自個兒行禮,險些被驚掉了筆桿,忙問:“你……文顯真君何故來此?”
文顯不解:“在下丁憂守制早已結(jié)束,因遲遲未收到天庭召在下歸來的信件,又自己讓人送了信來,卻也無回應(yīng),這才貿(mào)然來問天君?!?p> “啊這……是早該讓真君回來的,實在是天庭近日大事頗多,這才耽擱了,”圣元自然是知道睿極命人截了文顯的信,只得隨口扯了個謊,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將桌上一小疊文書交到文顯手上?!罢烧婢齺砹?,且?guī)臀疫@個忙,我去與你做回來的手續(xù)。”
文顯低頭細看,都是些百姓求往上報的事,頓時將疑惑拋在了腦后,即找了空位便提筆而書。
文顯在山中也曾聽聞內(nèi)憂外患俱解的消息,在回到天庭之后,文顯本想找成桓、宣肅、獻惠等人道賀,可是到了真武殿,似乎未見到人,問起天兵來,天兵竟一臉驚恐地跑了。
在文顯反復(fù)詢問周遭的同僚之后,才略微得知了些天庭的變故,但問起百姓來,又是不同的答案,在他們的口中陸曜既詭計多端深謀遠慮,又行事莽撞不顧后果。
文顯心中不解,卻無處可求解,正巧生母生辰將至,他向通天府告假,買了香燭紙錢一類,正與去山中祭祀,近山時,忽見有天兵押了個戴著手腳鐐的人在前頭走,文顯愈看愈覺得眼熟,快步趕上去,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破秋神君。
文顯上前向天兵亮了身份,又掏出些許銀兩讓他們?nèi)ベI酒喝,這才得了片刻機會與破秋坐下來敘舊。
才在酒肆一坐下來,文顯便迫不及待地問:“神君這是所因何事?又要去哪里?”
破秋自嘲笑道:“因陸曜犯上擅政,我太過聽他的話,助他為患,被判了流刑,今要到塱州邊陲去?!?p> “那,陸曜……可是真的做了天庭的叛徒……”文顯連忙追問,他的余光似乎察覺到每當(dāng)他提起陸曜時,那些天兵總會看過來。
好在破秋及時將他打斷:“那是自然!圣旨上不是寫的明明白白了么?難得再見到真君,勿要提不相干的人了,還是說說真君你,如何這么久都不出來?”
破秋一邊說話,一邊用指頭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個“非”字,文顯心下已明了,悄悄幫破秋將字擦去了,回答道:“我這不是手傷了,在家練左手寫字,山中不知歲月,沒成想就遲了些日子,對了,不知銜玉山書院現(xiàn)在如何了,陛下可曾再說過重建的事?”
這話破秋聽得心中納悶,便試探道:“書院啊,再建起來挺難的,尤其是院長,不知是誰好,睿極真君說可以選你,大伙兒還說好呢?!?p> “選我?大伙兒?”文顯笑了,“哪里的話,我都沒聽過,休要拿我取笑?!?p> 破秋正色道:“當(dāng)真,你守孝時他曾多次給你寫信,這事人人都知道。”
“還有這等好事?可是我未曾收到過啊……”文顯的笑容忽然僵在臉上,破秋也驚了,心想既然如此,那些說文顯因在天牢受傷,對宣肅積怨已久,故三請而不就的謠言必是有人指使。
時限已到,天兵起身過來向文顯行禮,表示破秋神君必須上路了,二人只能就此作罷,破秋向文顯行禮道別,只說:“真君問在下的那些文章,或許到修文院去,能找到一二?!?p> 文顯記住了他的話,交了求調(diào)入修文院的申請,圣元正因為文顯四處問人,不知如何甩去這個燙手山芋,連忙準(zhǔn)了,而思敬真人又顧念著老學(xué)生,亦欣然允之。
待文顯到修文院報道時,約莫是聽說了他先前的瘋舉,獨幾個神官過來相迎,拉著他到后頭,道:“真君來的正好,這兒有批文書要鎖入庫,來幫個忙罷?!闭f完將一旁的箱子打開了,將里頭的東西取出來要往庫里放。
文顯眼尖,瞧見面上有一張上頭的字跡頗為眼熟,走過去拿起來看,竟是威德真人的字,再往后翻像是陸曜的字跡,最后的幾頁變成了既成的法令,而又被蓋上了玉帝責(zé)令廢止的印章。
文顯再翻看剩下的,竟也是陸曜的手記以及被廢的法令等等,有的甚至尚未頒布,僅是草案,細看下來,文顯只覺得內(nèi)容大膽非常,但是如若可實現(xiàn),必對百姓有大益。
文顯站著原地繼續(xù)翻看,那幾個神官如同未見一般,依舊搬著東西,只是動作十分緩慢,生怕他來不及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