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夏見她沮喪歸來,以為是受了什么委屈,多次追問,桓清卻只是靜靜流著淚。
她是沒事,可是卻親眼見兩個活生生的人被老虎咬死,她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些反胃,渾身發(fā)抖。從沒想過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不堪入目的事,她還是見識太少。
“子優(yōu)呢?他在哪?”桓清緊緊抓著彭夏的胳膊,問道。
“不知道,好像這幾日都沒看到他,也許是去了徐家舊宅。而且,他在都中有些舊交,在別人家留宿也正常,阿姐不用操心他?!?p> 倒不是操心,只是有些話,她也不知道找誰訴說,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彭淵,反正肯定不能跟夏兒這單純的丫頭講,定會嚇壞她。
桓清翌日仍舊未見到徐秀回來,徐家的門也鎖著,她去找了劉令公家,去了秦家,都沒有他的消息,最后不得已又去了太常大人那里。
趙太常為人隨和好客,不計前嫌反而對桓清款待周到,非要留她用飯。但依二人的交情,她吃飯也自然不起來,便拒絕了。但那蓮花糕卻是味道不錯,她就著茶水多吃了幾塊。
“聽姑娘口音應(yīng)是南方一帶的吧,家中親人都在老家?”他捋著小胡子,笑瞇瞇道。
她在前溪待了不少時日,確實是染上了一些當(dāng)?shù)氐目谝?,這太常大人倒是見多識廣。
“是的,我父母早亡,家里沒什么人了。既然徐秀沒來過,那晚輩就告辭了。”桓清起身行禮,便要離開。
趙太常突然出手阻攔,上前捉住了桓清的雙手:“急什么呢?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真是可憐,能在都中找個靠山也可衣食無憂免得四處漂泊不是嗎?”
桓清抽手后退,他卻上步靠近。
這道貌岸然的老東西,看著學(xué)富五車德高望重,結(jié)果卻是個老色狼!以后,這赤羽刀還是要帶著得好。桓清心頭冷笑,一個重拳毫不猶豫打向趙太常的腹部。畢竟是老頭子,扛不住揍,而且也不敢大聲聲張,桓清才得以逃脫。
出來后獨自站在街頭,心中更覺凄苦。子優(yōu)啊子優(yōu),你到底去了哪里?千萬不要丟下我一個人離開……
街邊上正有人群圍在一個巷子口議論紛紛,桓清因找不到徐秀郁郁寡歡本無心去看,卻似不經(jīng)意間聽到岳梁王這三個字,莫非……
她正要擠過去瞅瞅,卻突然被人拉住手腕匆匆?guī)щx。雖然才見過一次,但如此俊美的人怎么可能會忘記呢,何況還是殺人兇手。
走到偏僻無人的地方,那人才松了手,含笑望著她。
“你誰?”桓清注意著四周的動靜,心不在焉道。
“……這么快就將我忘了?”那人瞪大眼,眨了又眨,這女人是真傻還是裝傻。
“不是你讓我忘的嗎?”
“我是讓你忘了那晚的事,沒說讓你忘了我啊。唉,你這人,怕別人懷疑不到你,還湊上去看?”
“似你這般躲避,一眼不看,才更是欲蓋彌彰吧?我走了,后會無期?!被盖迥_步利落,不愿再與他有牽扯。
“等等。”
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桓清左手摸向腰間的赤羽刀,突然想起今天沒帶出來,這倒霉催的,什么運氣!
那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輕笑兩聲湊近她:“反正當(dāng)日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人也確實是死于你的刀下,到時官府追查到你我,我就全推到你身上。”
桓清氣得目眥欲裂,憤恨道:“你敢!恩將仇報的小人!你以為官府不會去查你們之間的糾葛嗎,你認(rèn)為你能避免嫌疑?”
“開玩笑罷了,何必如此生氣。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會殺人滅口,姑娘安心?!币獙Ω赌氵@樣的年輕姑娘辦法有很多,殺人滅口可不是最好的那種。
桓清無奈地笑了一聲,眼中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姑娘能否好人做到底,借我五十兩?”
還得寸進尺了?桓清狐疑地看著他,不會是個慣犯吧?那人也正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這雙眼可真是出彩,時而柔情似水,時而神采如風(fēng),初看像是清泉,再看又像是深潭,但他看得出總歸是個心軟正直的姑娘。
“公子總得讓我知道我的錢是花在哪里吧?”
他垂下頭,卻忽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臉上當(dāng)即換了另一幅面孔,睫毛濃而上翹,雙眼朦朧泫然欲泣:“實不相瞞,小人姓韓名光小字長影,因娘親死得早,自小便常被后娘欺辱,后來我爹去世,她竟狠心到將我迷暈……賣給了岳梁王!我怎堪受此奇恥大辱,幾番設(shè)計逃跑,卻苦于看守森嚴(yán)寡不敵眾。有一次我在香薰?fàn)t里下了迷藥,想趁機偷走賣身契逃跑,卻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狠狠打了一頓,”說著還捋起袖子露出斑駁的雙臂,“后來,直到他迷上了金石藥物,我就借口說替他尋到神醫(yī)仙道將他騙了出來,也就是遇到姑娘那日。不過,那李訓(xùn)畢竟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習(xí)武之人,當(dāng)時若不是姑娘在,我險些要被其反殺。所以你看,你于我有大恩,我怎么會恩將仇報呢?”
韓光表情夸張,語氣輕快,像是在做戲,桓清皺眉望著,半信半疑。
有些人要將真的事情當(dāng)作假的來演,是為了暗示自己不要在意,但演得再假那眼中的傷痛卻騙不了人的。所以,桓清決定相信他。
她將韓光攙扶起來,溫聲道:“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嗎,你起來吧。方才是怎么回事?官府發(fā)現(xiàn)了尸體?”
不對啊,方才路過的巷子似乎并不是當(dāng)日的那條。
韓光心頭冷笑,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跪了那么多次,可從來沒撿到過!
“沒有,只是發(fā)現(xiàn)了些岳梁王的隨身信物。不知道姑娘是否愿意好人做到底,將我從王府贖出來,我只有八十兩還差五十兩,日后有了我定會還給姑娘。我跟府里人關(guān)系不太好,若是我自贖其身,恐怕他們會污蔑我是偷了王府里的錢,倒是說不清了?!?p> 也是,縱使人能走,但賣身契在他們手里,走到哪里都不安心。一百多兩就可以買下一個人的一輩子,人命還真是不值錢,但話說回來,這價錢也比尋常人多多了。不過,你怎么就可著我一個人坑呢?
“我今日是出來找人的,沒帶錢出門,要不你隨我回去取吧,只是咱們有言在先,我沒錢養(yǎng)你,到時你需自謀生路。”好人不是那么容易當(dāng)?shù)?,她只能先拿徐秀的銀子借花獻佛。
只不過,像他這么俊俏的男人到哪都容易都招惹是非,看這相貌倒是適合去……真是該死,怎么能這么想別人,真是無恥!桓清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韓光顯然被她莫名其妙的舉動嚇了一跳:“怎么了?”
“對不起,冒犯了?!被盖逭f完更想再抽一巴掌,怎么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剛才,有發(fā)生了什么?韓光更是不解。
“方才對你有了些不好的設(shè)想,雖然沒說出來,但是想想也覺得自己過分,對不起?!比绻梢灾毖缘脑挘龔牟幌肴鲋e,胡編的話更怕他有別的想法,但似乎……
“姑娘這是潔身守道,不欺暗室,誰又沒有過些陰暗的想法,我怎會怪你。以我平生所見,沒有比你更坦誠而又自省的人了。”韓光笑得意味深長,眼角微微上勾,嘴唇微抿著。
她對他了解不多,看不透他的神情,總覺得他是在嘲諷她不會說話,口無遮攔。
桓清大概了解了岳梁王的家事,據(jù)韓光說年老的將軍歲數(shù)大了漸漸覺得身體不支,便開始鉆研金石之術(shù),有時出言狂放得罪不少同僚,附近的百姓也被他欺壓了個遍,家中只剩下一個女兒名叫李月綺,性子沉靜卻貪愛衣飾打扮,每日敷粉綰發(fā)都要花費不少功夫,對于父親的癖好很少過問。桓清想若是如此,那么賣身契應(yīng)該不難弄到,先將此事辦妥讓他也一起幫忙去找徐秀,豈不是更好。
將軍府門外停著輛紅漆鑲金馬車,桓清知道是蕭鴻來了,那馬車她坐過兩次,自然知道是他的。
“等一下,我……”蕭鴻并沒有進府,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快她一步,在路中間攔住了她。
“噢原來是蕭公子,不知閣下有何貴干?”桓清恭恭敬敬行禮,退后一步。
蕭公子?從前的交情全都要抹去了?
“你的臉怎么了,有人打你?”他抬起的手在看到她嫌棄皺眉的表情后,又放了下去。
桓清繞過他,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阿清,我……我并不知道瑞王的那些安排,你……”蕭鴻畢竟也是顯貴之子,讓他真心道歉的話,還真是有些難。
“蕭公子言重了,這同我無關(guān),只是還請以后別再來了,交朋友還是得志趣相投不是嗎?小女子對這些并沒什么興趣。”更怕自己將來也淪為虎口之食。
是的,志趣相投的朋友那么多,沒必要為了這一個如此低三下四解釋下去,但不解釋只覺得心里更加不痛快的,可又能怎么辦?他望向隨侍福生,福生半張著口,也一籌莫展。
她讓韓光在門口等待,自己進去取了銀子,回來時馬車仍舊停在旁邊。
韓光提著那袋銀子,心頭有些異樣,她真的就這樣相信他了?
他收好銀子,湊近她耳邊細(xì)聲道:“蕭公子與郡主是認(rèn)識的,如果有他幫忙也許會事半功倍?!?p> 蕭公子與郡主?聽起來還挺般配。
她一步一頓緩慢地走向馬車,舔了下嘴唇,輕咳道:“你……”
蕭鴻以為她想通了不怪他了,眼巴巴望著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不過話說回來,本來也不算他的錯,是那元禎玩瘋了亂來罷了。
桓清卻覺得剛才還要跟人絕交,現(xiàn)在有事要求就迅速變臉,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話到嘴邊又轉(zhuǎn)了回去,卻問道:“請問蕭公子這幾日見過徐秀嗎?”
“沒有!”蕭鴻沒好氣地答道。蕭公子,蕭公子!等了半天就這么句話,真是無情。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桓清不再看他,隨著韓光往岳梁王府走去。
福生也算長了見識,咱家蕭大公子一向?qū):镁毼洳唤?,最近好不容易開了竅,怎么卻被人家如此嫌棄……
“那個男人不是岳梁王府的嗎?他們怎么認(rèn)識的?福生,本公子是不是沒他俊俏?”蕭鴻摸著下巴,看著那二人的背影直到漸漸消失。
“怎么會!”
怎么會有人問出這么顯然的問題?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岳梁王畢竟也還是王爺,一路上縱有人背后議論此事,也鮮少有人會當(dāng)面戳穿,但街坊鄰居異樣的目光,桓清是感受得實實在在??上攵?,韓光平日是過著什么日子,所以此行她勢必要讓他解脫出來。
王府院中置有諸多兵器,卻是多半蒙塵,岳梁王顯然已是許久不練,而郡主又是文雅之人,更是不會碰這些東西,自從父親失蹤,做女兒的整日以淚洗面,憔悴不少。
所幸的是,這個王府除了王爺幾乎沒有多少人待見他,李月綺更甚。尤其是,這韓光身負(fù)武藝,又總是在王爺面前陽奉陰違背后中傷,害得他們吃了不少虧,有時候就連王爺都拿他沒辦法。而這岳梁王雖時常打罵,卻仍將他留在府里,還不準(zhǔn)別人動他,可見是極好男色。
如今,既然有人愿意收留這個禍害,李月綺自然樂見其成,但她父親還沒消息,她不敢在此時亂做主張。不論桓清怎么勸說,她也毫不動容。
“那要是王爺一直不回來呢?”
“你說什么!”李月綺怒目圓睜,終于動了氣,能忍著桓清一個平民說這么久也是挺有些風(fēng)范修養(yǎng)。
“假設(shè)!假設(shè)!”桓清手心冒了冷汗,怕她多想,再也不敢提這茬。
“話說回來,姑娘怎么會喜歡他這種人?不過是別人的玩物罷了,姑娘跟此等低賤之人在一起也不怕遭人議論?!?p> 人還真是不經(jīng)夸,剛說你有修養(yǎng)就口出穢語,你爹都不怕人議論,我怕什么?但她知道事沒辦成,還不能鬧僵,耐著性子笑道:“他不過是過去運氣不好罷了,又沒有做錯什么,怎么就低賤了?姑娘既然如此討厭他認(rèn)為他是個禍害,卻不趁王爺不在將他送走,不是錯失良機嗎?”
“父親雖只有我一個女兒,卻也容不得別人動他的東西,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賣身契放在哪里,他不在的時侯書房都是鎖著的?!崩钤戮_已擺出了送客的姿態(tài),手腕上露出一枚血玉手鐲,紅暈光澤,透亮瑩潤,看起來價值不菲。
韓光沉默了半晌這會兒才有所動作,他扯了扯桓清的衣角,示意她就此而止。將桓清送到街口,轉(zhuǎn)身就要回。
反倒是桓清不甘心開口叫住了他,這人什么毛病,自己的事,還沒她著急。
“算了,姑娘為我做的已經(jīng)足夠了,往后的路隨便吧,一個嬌弱的郡主還能有我后母力氣大嗎,總是打不死我的。”韓光頭也未回,聲音中卻分明透著傷感和失落。
“不如,我還是去找找蕭鴻吧?!?p> “其實,桓姑娘既然不愿與那蕭公子來往,倒也不是沒別的辦法?!表n光這才回過頭,嘴角掛著微笑。
桓清苦笑,你這以退為進的把戲當(dāng)我看不出來嗎,只是誰讓我也有心軟的時候:“你是說偷?”
“真是心照不宣,姑娘如此聰明,今晚我們里應(yīng)外合定能一舉而成。子時三刻不見不散,屆時你在書房門口替我把風(fēng),我去偷就好。”韓光一臉自信,意氣風(fēng)發(fā),似絲毫沒有什么心理陰影……
子時一過,桓清便換了套黑衣,摘下了身上可能會遺落的小物件,備好用具,躲過巡隊更夫,翻墻而入。
韓光已在小門等候,二人躡手躡腳,磨到書房門口,院子里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春夏交際之時,院中開始生些細(xì)草,正是掩蓋腳印的好幫手。
他指了指房側(cè)的窗戶,勾了勾手?;盖鍏s搖了搖頭,窗戶肯定從里面上了栓,開鎖才是正道。她從懷中摸出下午從鐵匠鋪弄來的鉤絲,從他眼前晃了晃,不一會兒便打開了門鎖。
韓光輕手輕腳進了書房,桓清則蹲在門口,約好若聽到腳步聲,便以貓叫為號。
月色不時被殘云遮擋,昏暗朦朧,但在黑夜中待久了,眼中的景致卻漸漸清晰起來。她心中暗自嘆息,是非之地果然是沒有安穩(wěn)日子過啊。
忽聞右邊窗動,桓清心中疑惑,跟著跑向了屋側(cè),這個韓光有門不走,跳什么窗?
那黑影與桓清剛好撞面,令桓清大驚失色,雖然也是個男人但顯然不是韓光,書房里還有另一個人?!
桓清驚詫之際,被那人迎面一掌打得接連后退,趁此之時跳墻逃走,桓清忍著疼痛沒敢叫一聲。
“誰?”起夜的仆人聽到了動靜。
房內(nèi)的韓光聽到窗動的聲音也跟著出來,來不及多交待,直接將手中抱著的一個盒子塞入桓清懷中,催促她趕快離開,桓清不敢再耽擱,跟著逃出院墻。
回府后打開盒子,卻并不見什么賣身契,甚至連紙張都沒有,里面是一座精美的擺飾,底座是一個流云雕花銀月,上托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她驚得雙手直發(fā)抖,沒敢多看連忙將盒子藏在了房梁上。
不是說賣身契嗎,怎么會是這玩意兒?這個韓光莫不是想設(shè)計害她吧,可是何必用這么拐彎抹角的方式來殺人滅口?
不會不會,白日里他們一起去見的李月綺,他若是害她自然也少不了自己的份。一定是當(dāng)時事發(fā)突然,被半路殺出的小偷壞事了,他只是沒來得及拿回賣身契,等王府發(fā)現(xiàn)失竊,而丟的是值錢東西,他們也只會當(dāng)是尋常的賊不會懷疑到她們。
唯一危險的地方在于那個早他們一步前去的賊,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