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確實擔心大將軍趁蕭鴻不在對她下手,除了去徐秀家便是待在自己家,二地所經(jīng)之處只有大街短巷,身邊又有容律跟著,算是萬無一失。
大戶人家的兒媳婦真是不好當!
她唉聲嘆氣地坐在梳妝臺前,卸掉發(fā)簪準備洗漱,打開抽屜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一張小紙條,上面的數(shù)字以及寫字人的筆跡她太熟悉了,此情此景與上次如出一轍。
其實她的身份在祁國朝堂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元橫似乎還不知道,現(xiàn)在仍不敢露面見她……
她攢緊紙條,在房門窗后四處查看了一番,才放心回到書案前翻著《方輿百典》比對著兩行數(shù)字,字條的內(nèi)容是——戌時鹿山中麓臺見。
“阿律,陪我出去一趟!”她急忙換好衣服,匆匆走出門。
字條上的字跡與先前那張很像,但她并不敢確信是出自元橫的手筆。陛下是沒理由外泄的,卻難保沒有其他人鉆了空子,萬一傳信的人不是元橫,有武藝高強的容律在,她也放心些。
“阿律,到時候你跟在我身后二十步的距離,盡量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萬一這是個陷阱,那我就是螳螂口中的蟬,你可要當好你的黃雀?。 ?p> 容律點點頭,對這比喻有些哭笑不得。
元橫啊,沒事玩什么密語傳信法,好好的又來祁國做什么……
鹿山是城外幾個高矮不一的山頭的統(tǒng)稱,山路狹窄而多崎嶇,樹木高聳而繁盛,確實適合躲藏,難道元橫真的在這里?
她走到山徑入口,忽覺身后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心中暗覺不妙,急急摸向懷中的匕首,哪知回頭的瞬間便被一個麻布袋當頭罩了下來,她慌忙掏出匕首亂劃一氣,麻袋是破了口子,人也被鉗制住了。
“容律救我!”她大聲叫喊著,卻發(fā)現(xiàn)遠處的容律也正與人纏斗無法分身。
腰身被人控住,拿匕首的手腕也被人捏著,她唯有用左手手肘朝身后之人的胸腹猛地一擊,那人向右閃避,在她手腕郄門穴用力一捏,趁她吃痛飛快奪走了她手中的匕首。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身前身后足有四個人圍著她,個個腰間插著刀,她根本插翅難逃……
茅草屋內(nèi)除了桌椅便盡是些軟草雜柴,別說利器,連瓦罐都是土陶的?;盖灞皇`著手腳,雙手背在身后,被繩子緊緊纏著,只能瞪著椅子上的蒙面人。
那人眉毛濃密黑直,雙眸透著寒光,眼角下一顆黑痣,眉眼緊促,看起來有些兇悍。也不知道容律怎么樣了,知不知道她被關(guān)在這里。
“果然是個標致的姑娘,就是有點兇,不害怕?”蒙面男子呵呵一笑,湊過來狠狠地捏著她的下巴。
到底是誰兇?桓清扯了扯嘴角盡量讓自己放松地笑:“有點怕,但我想閣下辛苦抓我上山應(yīng)當是有所圖吧,怎么會那么快殺我,不知大俠尊姓大名有何貴干?”
他松開手拍了拍桓清的臉,雖說是拍,可這幾下將她的右臉都拍紅了,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杰作,嗤笑道:“這你可就想錯了,人家就是要買你的命!還是挺怕死的嘛,對著綁匪,連大俠都叫得出口!”
“兄臺此言差矣,俗話說英雄不論出處,好漢莫問高低。我看閣下氣度卓絕、威武不凡,做這殺人的買賣實在是太屈才了,朝不保夕又見不得人……要不我替諸位引見,讓你們重歸正途怎么樣?還是說,大俠喜歡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更好,大家無冤無仇的,收買你們的人給了多少錢,我雙倍奉上且保證不報官,如何?”
“你怕是不知道這行的規(guī)矩,既然與雇主達成交易又怎么會隨意毀諾!”一個手下一腳將桓清踹翻。
她晚上沒吃多少飯,被他一踹便感覺心悸眩暈,肚子也開始咕咕亂叫。不對啊,既然要她的命還跟她瞎聊什么?
她強撐著擺正姿勢,怒道:“那你們倒是殺了我??!”
那人擠眉一笑,卻不再多言,將她關(guān)在草屋內(nèi),門口留了兩個看守,自己卻離開了。
……
“喂,來人啊,能不能給我點吃的!”
門口的兩人聽到她的喊叫開門而入,卻并沒有給她吃食的想法,只是兇神惡煞地嚇唬了一番,讓她保持安靜。
她也沒有多要求什么,只是問問有沒有窩頭咸菜給她對付下腸胃,再不濟給口水喝也行,總不能餓死她吧?
其中一個瘦子從外面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照著她的臉澆去,也不管有沒有倒進嘴里。
“看這杏眼朱唇,長得還真不錯!”那瘦子扔了水瓢便在桓清臉上摸了一把,賊笑連連。
“要么你就現(xiàn)在殺了我!只要我不死這仇我一定要報!”桓清雙眼通紅,羞憤不已。
“夠了夠了!我看這女人挺烈的,你可別亂來搞出岔子,大哥會怪罪你的!”另一個粗眉大眼的高個子嘍啰拉著他出了門。
桓清被他們抬去了另一個山頭,綁在了樹上。
那個帶頭的蒙面人終于又出現(xiàn)了,他俯身蹲了下來朝著桓清的臉瞧了又瞧,最后狂笑起來:“告訴我,你是怎么得罪蕭琳的?”
蕭琳?他為什么突然提起大將軍?難道真的是他要殺她?可是這人為什么要將雇主名字透露給她?
“大概是因為……我拐了他的寶貝兒子私下和我成親,然后還想和他對著干,說不定他還以為我在企圖離間他們父子關(guān)系?!?p> 那人笑得更加厲害,上手驗西瓜似的拍了拍她的頭:“小丫頭挺厲害,一定氣歪了他的嘴吧?”
桓清晃了晃被他毫不知憐香惜玉使勁拍打的腦袋,心中更加疑惑,你到底是不是大將軍雇來的殺手?我氣他你怎么這么開心?
無論桓清再怎么問,他都不再開口,堵住了她的口便帶著幾個手下一起離開了。臨走只告訴她,能不能活命全看自己造化。
可憐她本就忍饑挨餓,耳鳴心慌,此刻反而因為饑餓沖淡了心中的恐懼,如此一來又挨到天黑,還是沒有人給她送吃的,平息半晌,便累得靠著樹睡了起來。
……
“醒醒,阿清,快醒醒!”耳邊有人輕聲低語,那聲音柔似軟云,澈如潺水。
桓清瞬間被驚醒,險些忘了自己的處境,她借著微光看清了來人驚喜不已——竟然是徐秀!
他解開繩索,將她提了起來,砍了半截竹竿,另一頭被桓清牽著,二人一前一后自后山滑下。
曉月漸升,夜涼如水。
山林中偶有荊棘騰蔓,徐秀左手持刀開路,右手又要拿著竹竿作為桓清的支撐,不多久也冒出了汗來。終于抵達平整的草地,他才停下步子,稍作歇息。
“你怎么會找來的?容律呢?”桓清氣喘吁吁,終于騰出功夫講話。
“他沒事,我怕賊人殺人滅口沒敢報官只帶了人偷偷前來,卻沒想到那些賊人已經(jīng)走了,一搜才知這山這么大。當然,山再大也沒你命大……”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些人說來也是奇怪,莫名其妙抓了你來,又莫名其妙走了?!?p> 就這么走了?我還沒找他算賬!
想到此處,桓清更加氣憤,忽然朝著身旁的大樹捶打了起來,想大聲叫卻又怕驚到山賊或者野獸,最終只是抱著頭蹲了下去。
徐秀不明所以,任由她發(fā)泄,待她冷靜了才問道:“阿清,怎么了?”
他剛要蹲下去安慰,桓清卻突然又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像是要殺人。氣憤是可以理解的,但像她方才這般抓狂,莫非是受了委屈?
他小心翼翼問道:“他們,欺負你了?”
聽響聲,她分明不拿自己的手當手,絲毫不顧忌輕重,也不在意是否疼痛。
徐秀急忙拉住她,暗淡的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無比陰森,過了半晌,比臉色更加讓人覺得陰森的聲音幽幽想起:“阿清,報仇不急于一時,我聽容律說那些人中有兩個是昌西口音,那里距此何止千里,他們突然來恒城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暫且忍耐一下,日后尋機我們再報仇,好嗎?”
“嗯,我……沒事了,我們先離開這里吧。”
她也知道此時沒法報仇,自己又累又餓不說,還讓人家陪她在這野外發(fā)脾氣,著實不該。
接下來的路雖仍是小路,但都很平坦,桓清卻像是虛弱得走不動道似的,徐秀正想問她要不要人背,忽然聽她開口。
“我作了一首小詩,你想聽嗎?”桓清平復了下心情,突然道。
這時候還有心情作詩?真叫他驚訝。
幽徑藏草香,
孤影照月長。
天寒侵入骨,
始覺秋風涼。
徐秀想,她今日受了這委屈本該哄哄她開心,與其琢磨詞匯夸獎,倒不如調(diào)侃一番只當給她壓驚,便笑道:“阿清果然是讀書人,冷了卻不直說,倒能順口作詩。而且,你我明明是兩個人,如何能說是孤影,難道我不是人嗎?”
……虧你還是個博學的,豈不明白作詩有時只是抒情解意,并不一定要句句寫實!
桓清沒有接過衣服,正想跟他辯論辯論,肚子卻呱呱叫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夜里尤為響亮。
她嘿嘿笑了起來:“你看,我這肚子都覺得我作的詩不錯你還不承認……子優(yōu),我餓死了!”
二人都不識路,顯然是繞遠了,城外的村落,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早地便睡去了,只余零星的燈火,呼嘯的秋風。城門已落,二人在鹿山腳下的一個農(nóng)戶家里借了些吃的。
農(nóng)戶家里只有一對中年夫婦,起初聽到敲門者說要投宿很是抗拒,但見有銀子拿,來人又只有一男一女便也欣然接受了。
桓清也終于如愿以償?shù)爻陨狭损z頭咸菜——今日的人間美味。
——
因為怕死,桓清搬進了宮,實際上她也開始享受陛下對她的信賴,畢竟自古能和皇帝做朋友的也不多。
南宮思政殿旁是侍中、常侍居住的地方,桓清雖為議使卻也是女子,自然不方便和他們同宿,便居于承安殿左側(cè)的偏殿,職同宮中隨侍女官。
身在宮中她覺得安心多了,也終于有功夫去思考這其中的因由。
倘若依那幾個擄劫她的賊人所說,真的是大將軍要殺她話,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和元橫的傳信之法的呢?難道元橫在他的手上……
也不對,若是如此,大將軍完全可以寫些通敵的話,光明正大地置她于死地,或者拿元橫來要挾她,可是他沒有。
先前字條的事,除了陛下,也就只有李月綺和瑞王元禎最清楚了,李月綺見過元橫所寫的那份,完全有可能模仿他字跡。不過僅憑那些數(shù)字是沒辦法推測出密鑰的,除非靠她在陛下跟前寫的“翡翠林”那句話來反推。
陛下不會害她,一定是他忘記銷毀紙張給人鉆了空子……
“在想什么?”元煥擺開雙手任宦官楚陽整理衣袍,看起來很放松,眉頭卻始終不展,他見桓清出神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差點打中鼻子。
桓清搖了搖頭,不敢在外人面前多說,只等有機會悄悄告訴他。
“以前朕去太學時常以各種理由請劉公授課,與他探討政令時,雖諸多見解不同,卻常能令朕視界更寬看得更遠。朕身肩重任,從不敢懈怠,但實不知為君之路該如何走才是最好。”
“陛下,自古開國立權(quán)之初,多無法提前設(shè)想絕佳的朝政制度,只能邊打天下邊謀劃,正因如此才無法從零開始套用什么完美的法度,而天下既定之后攤子已經(jīng)鋪開就更無從下手,這事兒縱使明君圣人也難說能做得多好,何況我們呢,陛下心焦也改變不了什么。
實際上,開疆拓土確實是需要雄韜偉略,但守成之君只要學會一條便可使國家穩(wěn)固——任人唯賢、不以親疏好惡為用,那么一切自會順理成章!”
“愛卿所言常能令朕有醍醐灌頂之感,依你之見,朕和大將軍之間還有回旋的余地嗎?說實在的,朕唯一顧慮的就是太后?!?p> “人和人本就不一樣,有些人你提點兩句他就知曉自己的過錯,并不需要你深責,而有些人你給他面子委婉勸說,他反而以為你是在縱容他,只會更加過分,大將軍就是后者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您沒有早些抑制他的權(quán)力,現(xiàn)在恐怕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桓清看了眼楚陽,他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只顧忙自己的事,似乎相對于其他宦官,陛下更不避諱他,應(yīng)該算是忠臣中的心腹了。
“陛下,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為什么律法上可以允許人花錢贖罪,這不是助長為富不仁之風嗎,國庫里差這點銀子?”
元煥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是第一次考慮這種事,只因世代如此,就從沒想過它是否合理。
“……也不是所有都可以?!北菹伦詈蠼o了她這樣的答案。
這根本不算是答案,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這種話和她當初在前溪問徐秀為什么女人不能提出和離時他的說法,似乎沒什么兩樣。
她只能深懷寄望地想,陛下也還年輕,來日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