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日,每逢有人來看望徐秀,她便收拾東西躲回房中,為了避免麻煩杜絕了一切首飾,并所幸連衣服也是穿他的,否則晾曬的時候還要留心是否忘記收回房里。
徐秀的吃穿用度有彭淵、蕭鴻和李元初輪流接濟,他們也難以發(fā)現(xiàn)衣食消耗的快慢。
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里長久躲下去,既然無法名正言順留在祁國,必然還是得回到翎國,但她千里迢迢過來,難道要空跑一趟嗎?
“我想,我還是得見陛下一面,不管有沒有用,總要試試。”
徐秀愣了愣,將手里端著的碗放在了桌上,難得生了氣:“你別犯傻了,你不怕陛下將這一切都歸咎于你嗎?原來秘密未被揭穿他還有可能姑息,如今只怕會更恨你?!?p> 桓清卻不以為然,過去他想要殺了自己是為了掩蓋真相,如今既然真相已無需再掩蓋,那么就沒有了必須要殺她的理由。
徐秀見她久久不說話,垂下頭苦笑了兩聲:“你打算怎么做?”
“李元初不是偶爾會進宮嗎,能不能讓他跟公主帶個信兒……不行,還是算了,這樣會連累他?!被盖逭J真思索著,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進宮的危險。半晌,忽而抬起頭說道,“我想到了,或者,我們直接去找彭將軍!”
“你真是……”
徐秀已經(jīng)看不明白對面這個人,殷墨費心布局就是為了離間祁國君臣,你這么做不是打他的臉嗎,你在祁國已無容身之處,再得罪了殷墨,還如何在這世間立足?
“真是什么?真傻嗎?子優(yōu)你想,彭將軍又不是什么軟柿子更不是傻子,他早晚會查清日月同輝一事,那這個人情還不如讓我還給他,而且他又是主和派,說不定解除了誤會,他便能勸陛下收手呢?人總歸是要死的,何不死得有價值些?如今確實不是開戰(zhàn)的好時機不是嗎?”桓清道。
房門外忽然傳來“啪啪”的鼓掌聲,二人心驚魄離,都被嚇得夠嗆,但也猜到門外的人定然已經(jīng)偷聽了不少,他們無可躲避,便所幸大方開了門。
“……彭將軍?”心中慶幸了不少。
彭淵命馮烈在門外守候,獨自進了房間,見他們正在吃飯自覺拿了一雙筷子,夾了一道菜:“嗯,子優(yōu)做菜可比我們家廚子還好,真懷念前溪的日子啊!”
并不是桓清不愿做飯,而是徐秀要強,又嫌棄她做的難吃,不得不親自動手,她只負責(zé)在旁邊遞東西。
“夫人她們可還好?”
彭淵微微點了點頭:“好。萬喬回前溪后,她現(xiàn)在也沒那么冷臉了,只是夏兒……”
桓清疑惑地望向二人,徐秀解釋道:“聽隨嫁的丫頭說自從夏兒嫁給陳琮,二人隔三差五就能吵起來,夏兒氣急便?;啬锛易??!?p> 陳琮?她果然嫁給了陳琮?當(dāng)初趕上顧敏那檔子事,她尚未來得及勸說彭淵取消婚約,竟然已經(jīng)成親了……
不過,這畢竟是他們的家事,她也不了解彭夏和陳琮的情況,不好添亂。
要說成親后夫妻磨合的程度全在各自的領(lǐng)悟,有些人可能會大半輩子一直這么吵鬧下去,也有可能像元橫和他亡故的妻子那樣——元橫夫妻二人原本也常吵架,但自從他媳婦生了病,二人反倒知冷知熱恩愛起來,只可惜緣分不深。
桓清胡亂想著,看了看窗外,突然想起今日徐秀并未出過門,前后門還都上著栓,他們不請而入,顯然是早已發(fā)現(xiàn)這宅子除了徐秀另有人在。
于是忍不住問道:“您怎么知道我在?”
“哪怕只是多一個人也總會留下蛛絲馬跡。阿清,方才聽你們談話我才知道,你果然還是西雀山那個天真的姑娘,天真到想憑借一己之力消弭恩仇欲望!”彭淵長嘆一聲,也不知是喜是憂。
“您是說我這么久都沒長進嗎?”桓清撒嬌道。
彭淵哈哈大笑,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正色道:“你真的愿意隨我去見陛下?”
桓清猛地點了點頭:“不過我想先見下信王妃,了解下詳情,以免有所誤會?!?p> 據(jù)說受信王質(zhì)問時,祁帝元煥只是矢口否認,卻不愿提審牢里的容天極,而且還深深忌諱別人再提起此事,自然也就更不愿派人調(diào)查日月同輝的來歷。種種跡象,不得不令她懷疑,血書上寫的事確實是真的。
彭淵雖應(yīng)允她去見信王妃,但依現(xiàn)在他和王府的敏感關(guān)系,不好由他直接約見,便請李元初的夫人借欣賞刺繡的機會,安排二人獨處。
信王妃相較以往略富態(tài)了些,臉上肌膚白凈如玉碗,本在繡坊二樓等候李夫人,見來的是桓清,驚叫了一聲,險些引來外人。
“王妃不必害怕,也請勿責(zé)怪李夫人,是我派人引開了她,想與王妃單獨聊幾句,別無他意?!被盖鍐蜗ス虻?,輕聲安撫。
“起來吧。并非我不愿,只是怕會引起王爺誤會,你也知道我畢竟也是……”
畢竟也是翎國人,是嗎?
“白蘞,去門外守著!”
侍女應(yīng)聲而出。
“王妃應(yīng)該知道我所來為何吧?您與彭將軍府的王孝先前可曾見過?可能確信當(dāng)日所見是他?”桓清怕節(jié)外生枝便單刀直入問道。
信王妃低眸沉思著,許久都不作聲,被桓清一叫方回過神:“不確信,是他自稱王孝,還帶著將軍府的令牌。”
桓清從懷中掏出徐秀憑記憶畫出的王孝的畫像,那畫與本人縱無九分也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眼角下卻被她添了一顆黑痣。
“好像就是他?!?p> “府上可還有人與他打過照面,是否有記得比較清楚的人?”
她回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應(yīng)該沒有。當(dāng)時殿下不在,我和白蘞正要出門卻迎面碰上了他,便將人引至客廳稍留了片刻,沒多久他便走了。那人并沒有特別顯眼的特征,只是眼下確實有顆黑痣?!?p> 桓清抿了抿唇,心中微微嘆息,看來她所料不錯,王妃所見之人果然是陸無恤。
“殿下是如何發(fā)現(xiàn)里面的血書的?”
這時,信王妃的嘴角卻牽起一抹不自在的笑容,似有若無,令她琢磨不透:“是世子玩鬧時打破了?!?p> 過了一會兒她見桓清沒再繼續(xù)問下去,隨口感嘆道:“桓姑娘與我皆是嫁予異國夫婿,但我卻遠沒有姑娘這般自在隨心?!?p> “公主此言何意?”
莫非打碎日月同輝的事,本就是她與陸無恤策劃好的,為的就是故意將血書透露給信王?桓清見她這反常的樣子不得不做此猜想。
只是,她自嫁給信王后一向夫唱婦隨,從未與母國聯(lián)系,看起來也似乎很喜歡信王,如今又生了世子,有什么理由讓自己置于險地,以致壞了夫妻情誼呢?是當(dāng)真惦念母國還是被陸無恤逼迫?
只無奈二人交情不深,她并不愿將心事告知桓清。
如今韓光失蹤,陸無恤又身在翎國,那么日月同輝之事便沒有比她更清楚的人了,也確實該由她來解釋這一切。只是,無論陛下能否猜到幕后之人,她都不能抖出殷墨。
——
桓清稍作裝扮,緊隨彭淵回到了久違的祁國皇宮。
今日輪班的侍衛(wèi)是桓清未曾見過的,侍衛(wèi)們自然也沒有見過她,但因有彭淵作保,故而并未阻攔。
元煥正在思政殿翻閱奏疏,那專注的神情前所未見,眉峰微微鼓起,嘴唇緊抿著,像是為奏折上的內(nèi)容發(fā)愁。
楚陽奏報彭將軍覲見,他這才抬起頭揉了揉眉心,揚起手示意他們進去。
“朕正想派人傳召,卿倒自己來了?!痹獰銖姵吨旖牵а坶g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
這時桓清已經(jīng)撕下了假眉毛,元煥見到的正是她原本的樣子。
正如她所預(yù)料的,元煥雷霆震怒,三步并作兩步走下臺階,抬了抬手,礙于眾人在場又放了下去:“你真是膽大,竟還敢來見朕?!”
桓清后退兩步,雙膝跪地:“民女有要事想單獨跟陛下講,還請屏退左右。”
元煥咬牙切齒道:“好,朕倒要看看你要說什么,所有人退下,安平公你也在殿外候著!”
未經(jīng)元煥示意,她不敢起身,畢竟自己的命現(xiàn)在在他手上。
“陛下,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敢來自然知道陛下有可能會殺了我,但還是想跟陛下聊一些事情。”桓清此刻雙眸平靜,緊張到麻木似的,竟感覺雙膝跪在了棉花上。
她接著道:“陛下,翎國雖沒有祁國廣大,但論軍力也算勢均力敵,您登基時翎國沒有趁機侵犯,如今卻趁人年幼出兵,豈非落人口實出師無名?而且翎國朝中尚有舊臣元老坐鎮(zhèn),要取勝談何容易?”
元煥沒想到她一上來便是指責(zé)他的興兵之罪,氣急發(fā)笑:“你別忘了你發(fā)過誓永遠不會背叛朕,如今又站在翎國立場來勸和?”
“我只是闡述形勢罷了。翎國先帝末年雖昏聵不明,然畢竟百姓受難未深,新帝剛立,亦未有聽聞禍國之舉,既無亡國之象,怎能貿(mào)然出兵?縱使陛下想一統(tǒng)海宇,也要選對時機,征伐需順應(yīng)民心方能勢如破竹,您又何必急于一時致使生靈涂炭、民生哀怨呢?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也從未忘記陛下對我的厚愛,只是不希望您后悔!”
元煥沉思不語,背著手走到桌前又折了回來。
桓清看得出他的心意有所松動,便繼續(xù)道:“陛下,翎國新帝我曾在桐城見過,其人平庸狹隘不辨忠奸,只是因為先帝新逝他剛剛登基,未敢隨心而為……陛下只需耐心等待,待時機到了再出兵東征,自會如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今您應(yīng)當(dāng)善修內(nèi)政,以富國強兵為要務(wù)。”
元煥深深嘆了口氣,扶了一把,口氣這才變軟:“起來吧,朕明白你的意思?!?p> 桓清卻僵直著身子不動,繼續(xù)道:“還有……陛下一定想知道日月同輝是怎么回到恒城的吧?我便再解釋這件事吧。當(dāng)時因為陛下的通緝令我逃回了翎國,無意中得知陸無恤的下落,也許陛下還記得這個名字,他就是先昌西王淳于嘉的手下。
我知道日月同輝中有可能藏有什么秘密,但陸無恤原本并不知道,我便輕易從他手中騙了過來,等取出里面藏有的絹帛后又按原樣還了回去。我本也猶豫拿著這東西怎么辦,但也知道絕不能給其他的任何人看到,否則陛下第一個饒不了我。但等回到恒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陸無恤早便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而我得到的絹帛是假的……”
她說完將懷中的足可以假亂真的血書遞給了他,又解釋了信王妃前日的說辭。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陸無恤的陰謀?”元煥似仍有所懷疑,反問中明顯帶著不信。
“陛下想,且不說彭將軍根本不知道日月同輝一事,就算他知道,憑他一向的聰明機警縱使想將血書透露給信王,又怎么可能用這么明目張膽的愚蠢法子,而且還是讓跟隨自己多年的親信侍衛(wèi)來做這件事?王孝的失蹤不正是蹊蹺之處嗎?”
“那么,假如你拿到的血書是真的,你會如何做?”元煥雙目酷寒如寒冬降臨,直直望進她的心底。
桓清知道這事很關(guān)鍵,回答稍不稱其心意,便有可能觸怒他,但也不想騙他:“陛下,我那時聽說您要進兵,有想過……拿它來勸說陛下,但從未打算也絕不會透露給其他任何……”
元煥冷冷地打斷她,勸說?是威脅吧?
他無法忽視桓清快要搖斷了的腦袋,于是道:“當(dāng)真沒想過?哪怕知道我確有做過謀害親族之事,你也愿意替我保守秘密?這可不像正直無私的凌兒呢!”
桓清苦笑道:“我沒有陛下想得那么好,我也會偏私。只是,我不明白陛下為什么當(dāng)初還要我調(diào)查此事?”
“越是如此,你越會對我深信不疑不是嗎?你也不過是我手中的棋子罷了?!?p> “……不是的,陛下真那么無情,上次就不會放我走了?!?p> 元煥嘴角染上一抹高深莫測的笑,低頭看了下跪之人一眼,轉(zhuǎn)身回到了王座上,心中卻道,你怎知朕沒有后悔呢?
只聽他緩緩道:“你方才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你是算準(zhǔn)了朕這次仍舊不會殺你,所以才膽敢騙朕?”
桓清愣愣地抬起頭,有些不明所以,但能聽得出他沉悶聲音中的隱怒。
他提高嗓音喊來了楚陽,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又命人打開殿門,請了彭淵進去。
過了兩刻,殿內(nèi)走進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姿容俊秀無比,卻纖眉緊鎖,一臉病容,被人攙扶著。
桓清乍見來人,驚得口吃:“韓……韓光……”
此時她終于明白陛下為什么說她騙了他,原來韓光并沒有失蹤,而是一直待在宮里養(yǎng)傷。那么他們在翎國的一切,想必他都告訴陛下了……
“朕好心收留你寵信你,你卻一心向著翎國,寧愿做一個翎國太守身邊的跑腿也不愿忠心為朕,兩次協(xié)助刺客逃脫,如今又膽敢巧言欺騙,將嫌疑引至陸無恤身上為翎人開脫,你說你不可恨嗎?如今見了他,可還有什么話說?”元煥居高臨下,猶如蔑視一只螻蟻。
有,怎么可能沒有,她想說自己不過是隱瞞了有關(guān)殷墨的嫌疑罷了,怎么能抵得過你?你能欺騙我利用我,我卻不能稍有隱瞞?呵也對,誰讓你才是九五之尊呢!
但不管是否無奈,協(xié)助刺客逃脫確實是事實,那么她便認了罪吧……
桓清沉默不語,元煥卻已狠下心宣旨:“來人,罪犯桓清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其罪當(dāng)誅。即刻押入大牢,擇日問斬!”
問……斬……
她仍舊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心臟麻痹,四肢仿若虛浮半空,魂不附體,硬生生被兩個人拖著走出了殿外。直到門口才輕輕說了句,陸無恤在翎國的事陛下有心便能查到,我沒說只是個人原因罷了……
高坐之上的人毫無動容,只是涼薄地望著她。
桓清心灰意冷,也總算明白了何為伴君如伴虎,想做皇帝的朋友,那是癡心妄想。皇帝需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忠心的下屬或者奴才。
不自量力的人啊,自以為能把控全局,實際上只是作繭自縛。
“陛下……”包括彭淵在內(nèi)的人同樣一臉震驚,紛紛下跪求情。
韓光雙目泛紅,一臉悔恨,他無意害她至此,卻要看著她去死嗎?
只是元煥卻完全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斥退旁余人,唯獨留下了彭淵。
“陛下,那孩子不過是……”
“朕同意撤兵!”他緊緊捏著手里的奏折,語氣中帶著深深的遺憾,“至于其他,不必再提!”
朕會撤兵,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