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清看了會兒公堂之上你來我往的推拉之辭,如何能不疑惑,殷墨不是說他有辦法讓牢里那三個地痞據(jù)實作證嗎?那么,如今為什么只與劉長松做口舌之爭?是他們反悔了,還是后面出了什么岔子?
而且,前日不是還捉到兩個刺殺雷徹的刺客嗎,為什么也不押來作證?不會是……根本沒把握定他的罪,打算向劉家妥協(xié)了吧?!
正此時,堂外突然跑進來一個參軍,在殷墨耳邊低語一陣。殷墨面無表情愣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門內(nèi)走進來兩個太監(jiān)打扮的人,走在前頭的那個手里捧著明晃晃的卷帛,像是圣旨。桓清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這案子還有更棘手的地方。
“陛下有旨,鑒于都尹殷墨與證人有舊,為避不正之嫌,著命都尹府將朱五一案移交廷尉府審理,卷宗、嫌犯及一干人證物證即刻交于廷尉府接管!”
“可是,案子正審了一半……”殷墨皺了皺眉。
那太監(jiān)嘖嘖一聲,湊近他低聲道:“陛下既說了即刻,大人還遲疑什么,不過是燙手山芋又不是什么美差,落個清閑干凈豈不好?”
殷墨垂首沉默了片刻,最后看了眼手上的卷宗才點了頭。
桓清心里像是被棉花團堵住了似的憋屈得難受,等到他忙完,才終于有機會說上句話:“你看看,叫你不早點拿他,忙活了這么久,卻是為他人做嫁衣!”
殷墨揉了揉額角,抬頭看了她一眼,嘴角掛著莫測的笑:“你怎知是嫁衣而不是其他?”
什么意思,不是嫁衣還能是壽衣?她知道此人心思若深淵,但今日怎么竟一點也看不透似的,他到底是早料到如此還是想順水推舟給自己留個面子……
她搬了個圓凳挨著坐在他的桌案后,趁此時身邊無人,便低聲問他:“老實說,你原本就不想理這個案子對吧,是不是你找人上書的?”
他正收拾案上的公文準備回去,見她靠過來,笑了笑,附耳道:“劉司徒曾是天子之師,現(xiàn)在的朝政處處有他插手,我的確不想現(xiàn)下就與劉家結(jié)仇,但確實不是我。”
一個行為不端的膏粱子弟殺了一個潑皮狗腿子這種事,不管吧恐有損名聲,管了吧又得罪人。若是孤家寡人倒也無所謂,但殷墨定然不希望因此連累謝家。
桓清道:“交給廷尉府又如何?他與劉家有親?”
“劉司徒于廷尉正張箴有知遇之恩?!?p> “可是,陛下不知此事嗎,怎么就同意了……劉司徒總不好親自出面上書,莫非是他那個貴妃女兒?”
“陛下雖年紀輕又怎會不懂避嫌的道理,何況他也沒那么寵信劉貴妃,我想是另有其人。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嗯?居然連后宮的事兒都門兒清?
不過,桓清倒是高興他能顧念自己的身體,早些回家休息,忙幫著收拾東西。
*
傍晚后,街上燈火闌珊,行人疲憊懶懶,尋常店鋪多已關(guān)閉了門戶,走街串巷的也收了挑擔,只有花街柳巷依舊嬉鬧聲不斷。
桓清走在這桐城的大街上,不由想起幾年前二人初識的光景。
那日,他于西郊將她從刺客手上救出后,二人趕在天黑前進了城,但那晚她并沒有回家。
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不是周澤的親生女兒,但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了父親的偏心,她明白縱使他知道刺客是他那個寶貝兒子雇的,也未必會拿他怎么樣。
不過,白日雖是殷墨救了她,她也不敢全心信任,便假稱回家獨自拐去了一條巷子,打算在偏僻的墻根底下待一夜。殷墨本已走了,不知怎么察覺出她的不對,悄悄跟了過去。
他借著月光看到墻根下蹲著的人有些哭笑不得,嘆息一聲,蹲在桓清面前細心安慰,那嗓音不似白日般清冷而多了幾分低柔:“夜深時偶爾會有流民乞丐在此歇息,你一個姑娘家睡在這里豈不危險?我知道你擔心什么,前面馬上就到廣玉堂了,我把前鋪騰出來給你睡,再將這劍借給你防身。廣玉堂里擺滿了金銀玉器,左右鋪子都有人住……若實在不愿回家,要不要隨我去那里住一晚?”
那時桓清并沒有多想,還道他考慮得周到,現(xiàn)在想來假若殷墨不是好人,放點迷煙或是在茶飯里加點藥,她又能防得了什么?不,若他有歹心,早在郊外便能做什么了……
為了賭氣孤身在外過夜,現(xiàn)在想想還真是草率!世上不盡是壞人,卻也未必盡是好人。而僥幸,并非天幸。
“怎么不說話?你今日也沒做什么,也累了?”殷墨道。
“沒,只是有點困了。對了,那廣玉堂你還有收成嗎,還是全給了江姐姐了?”
“嗯,你知道我不喜歡做生意,當初也不過是為了糊口罷了?!?p> 桓清撇撇嘴,說得輕巧,尋常人想靠這個糊口還辦不到呢!
“咳,話說回來,其實江……”
她剛提了一個字,殷墨便猜到她又要說什么,冷著臉道:“我看那雷公子也不錯,你要不要與蕭伯雁休離改嫁給他?!我先前說過什么,你從來不肯將我說過的話放在心上是嗎?!”
呃,又生氣了……
“不是不是,我記得,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我剛剛發(fā)呆就是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殷墨,我感激你敬重你也欣賞你,只是希望你日后能過得舒心些……對不起,我以后真的不再提了!”桓清心中暗嘆,跟他說話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真是讓人惶恐!
“你少氣氣我,我不就舒心了?”殷墨冷哼了一聲,將手里的披風遞給了身側(cè)的侍從。
暑夏要到了,天還真的開始熱了。
“好吧,那不說你,說說顧敏總可以吧?我知道她跟在你身邊從沒有什么怨言,但你有沒有問過她自己的想法,她和雷映的事就這么耽擱著?”
“嗯,過陣子我會處理。那你呢,你真的覺得蕭伯雁一個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會愿意跟你回西雀山過苦日子?”
桓清沉默了一會兒,眼看著便要走到府門,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也沒有很苦啊,而且他自己答應(yīng)……不過,算了,他什么時候想回祁國,就隨他去吧,我還能攔著他嗎?哼,這種事我比你們想得開,哪像你小孩子似的,別人要走還非要強留,不知道的還當我是什么寶貝香餑餑呢!”
殷墨笑出了聲,低低道:“那就好?!?p> 回去后,殷墨又在書房里待了一會兒才回房休息。
蕭鴻和衣在床上躺著,聽見動靜,坐了起來,看著桓清換衣洗漱折騰了一番,伸手將她拉至床邊坐下。
“夫人這么晚才回來,累不累?”
她搖了搖頭,靠著他的肩膀,雙眼卻漸漸沾染上睡意:“你呢,那位世子學得如何?”
“唉,不是誰都像你夫君我這樣既有武學天賦又肯勤學苦練。世逸不好這個又有些叛逆,我可是想了不少辦法才逼他學了一點皮毛,卻也頂不了什么用,反倒是他那姐姐有些根基。對了夫人,我還有一事想請教。”
桓清聽他如此自夸將自己的睡意都笑沒了,見他似有正事,便坐直了身子:“夫君請說?!?p> 蕭鴻見她如此正經(jīng),反倒吞吞吐吐起來:“呃……就是,你覺得有什么辦法能讓一個和尚還俗呢?”
“什么?”桓清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的,為什么要亂人心性毀人修行???別做這種事吧……”
“不是,假如是他自己的心動了,卻礙于佛門教誨不肯入世呢,就像偶爾口是心非的夫人你!”
她原本還以為是那位世子生了佛心,想勸他回頭,看來真的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和尚?
“伯雁,倘若那和尚真的心有旁騖想要還俗,也未嘗不可,但假如是他自己愿意修行,哪怕他心里尚未能了斷塵緣也不要苦苦相逼。你可以提點卻最好不要妄想靠什么手段去達到目的,進退自有人家自己的考量,我們不要摻和。”
“可是阿清,若是我當初輕易放棄,你如今又怎會成為我的妻子呢?”
“若我不是你的妻子,你自會有另一番人生,焉知你不會更開心?”桓清說完便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生氣了,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忙賠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跟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不能,不能一概而論?!?p> 蕭鴻像是沒聽到后一句話,神色幽怨,喪氣道:“你不如說,若是沒有嫁給我,你自會有另一番人生,那樣你會更開心?!”
“不是不是,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伯雁!我沒有后悔,我方才那么說是就事論事講道理,沒有真的特指你我。”
怎么又犯老毛病了!明知道有些話不中聽還非要說,對著自己親近的人哪有那么多道理……
桓清抓耳撓腮,苦于解釋,正費心思考,突然聽到一聲低笑。
蕭伯雁彎著眉眼,勾了勾她的鼻子:“好了我知道,都老夫老妻了,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縱使你真的后悔也無濟于事,除了我,你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了!”
桓清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一天凈得罪人去了。
朱五一案移交廷尉府后,桓清便再沒有聽殷墨提起過此事,而顧敏也一直外出未歸。直到得知廷尉府今日傳召雷徹作證,她才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去打探打探。
殷墨一聽便調(diào)侃起來:“廷尉府審案可不是誰都能旁聽的,我可沒有特權(quán)給你,你去找誰打探?”
她嘴硬道:“那……雷徹總是我們的客人,我去接他回來,順便問他總行了吧?”
“你直接說想出去玩不就好了,我會攔著你?反正你閑著無事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若是將一個姑娘家養(yǎng)成肥豬可就是我的罪過了?!币竽詮那皫兹諏⒋税敢平缓螅路鸨愀e了下來,都有功夫回來吃午膳了,心情似乎也不錯。
桓清氣得直翻白眼,將盤子里僅剩的一塊烤排骨夾在了自己碗中。
你這人會不會說話?我還不是替你去打探,若是張箴徇私,那先前做的一切便都前功盡棄了好嗎!
“對了,你查出來沒有,是誰在皇帝跟前使絆子?”
殷墨卻先嘆了口氣,直到桓清等得不耐煩才說道:“想必無論如何你也猜不到,是從祁國嫁過來的那位郁山公主。”
那塊被她咬掉了一半肉的排骨掉落在碗里,她眉毛擰成一團,一會抿唇一會轉(zhuǎn)著眼珠,許久未言。
“我猜她不過是為了討好劉司徒罷了,沒什么好意外的,這也想不通?”殷墨吃完飯,就著桌邊的白巾擦了擦,又啜了一口茶。
她搖了搖頭未肯多說,也跟著喝了口茶,出了門。
她穿著藍紫色的男裝,發(fā)髻高高豎起,雙手背于身后,走起路來身姿挺俏而瀟灑,從后面看去像是個年輕俊秀公子哥,但一見正臉,除了略帶英氣的黑直長眉,很容易便能看出是個女子。
走到長平大街時,一個油膩臉的漢子,佯裝醉酒,在明明很寬敞的大道上卻徑直朝著她迎面撞去。
桓清雖在想元怡的事有些出神,卻也不是瞎子,那滿目猥瑣明晃晃刺痛了她的雙眼。在他撞過來的剎那間她側(cè)身一躲,朝他小腿彎處一踹,那人“噗”地一身趴倒在地,正好磕到了下巴,磨出了幾道血印子。
他站起身便罵罵咧咧叫嚷起來,橫眉怒目,指指點點。
“大哥,喝醉了就不要到處亂走,要不是我閃得快,被撞倒的可就是我了,你還敢先發(fā)制人?”桓清大聲道。
“誰喝酒了?!現(xiàn)在摔倒的可是我!”
“哦?沒喝那就是故意的咯?街上那么寬你非要沖我來,是不是要……順我錢袋子?。。 逼鋵嵥窍胝f,是不是要當街耍流氓,但這種事他更不會承認,反而會糾纏個沒完了。
“你!明明是你踹了我一腳,你還敢誣賴我,找打!”那壯漢見她比自己還要潑賴,氣得口鼻歪斜,越發(fā)覺得自己沒錯。
路過的人,一邊勸一個才硬將他們拉開,桓清逮住機會,趕忙溜去了廷尉府大街。
因為她今日起得晚,殷墨便特意將午膳提前,二人一起用了飯,便各行其事。等她趕到廷尉府大門時,里面似乎還在閉門審案。她向守門的問了兩句,躲在斜對面的巷子拐角處,蹲坐了下去,只要大門一開,看里面出來的人是什么表情便可以知道結(jié)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