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特權(quán)甚至表現(xiàn)在家庭體制上:他有兩個正妻。
這本來是不合禮儀的,混亂了嫡庶之分??墒怯捎谟形矣⒚鞯墓抉R炎的御旨特批,這不合禮儀的事兒就變得不僅很合禮儀,而且簡直成了光榮的象征:除了我父親,誰還有那個本事能讓皇上在日理萬機(jī)中親自過問他的家事?
這兩個正妻并不是同時娶的。第一個原配李夫人是魏中書令李豐之女,嫁給我父親后,據(jù)說感情十分和洽,還生了兩個美麗的女兒。
可惜好景不長,幾年之后,李豐與當(dāng)時的皇后之父張緝、夏候玄等人合謀,想要除去司馬師,還政于魏帝曹芳。只是那幫蠢才謀事又不秘,八字還沒一撇就先被司馬師知道了。司馬師怒不可遏,當(dāng)即派人把李豐叫去問話。
李豐如果賊一點(diǎn),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找個借口溜掉,再帶上一家老小從后門逃命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jī)。偏偏他又是個不知死活的家伙,這個時候了還乖乖地跟著司馬師的人走。好嘛,到了司馬師那兒,立刻就成了階下囚。司馬師問他話,他還不識時務(wù)趕緊招,愣著裝傻。
司馬師也是悍到極點(diǎn)了,一個朝廷重臣,他當(dāng)場就拔出刀來把他像劈柴那樣劈成了兩半,根本審都懶得再審了。同時發(fā)出指令,搜捕所有的同黨,誅滅他們的宗族。
我父親那時正跟朋友下棋玩呢,一聽說岳父出了事,立刻散了棋局,跑進(jìn)書房忙活了一陣,穿上朝服就往宮里跑。家人在后面追著,到了宮里,才知道并不是為岳家求情,而是向皇帝上表請求離婚。
皇帝當(dāng)時自身都難保了,哪管他這些爛事。最后還是司馬家兄弟接了表,準(zhǔn)予我父親離婚。同時格外開恩,赦免了李夫人的死罪,只將她發(fā)配到邊疆充軍。
李夫人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去戍所等待徙邊。可笑的是,在李夫人滯留戍所的那一晚,我父親還曾經(jīng)深情款款地去探望她,在她被關(guān)押的小屋里留宿。晚上還和她詩詞相答,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聯(lián)句,現(xiàn)在坊間刊印的詩集中還很容易找到這首:
與妻李夫人聯(lián)句
室中是阿誰?嘆息聲正悲。(賈)
?。牐爣@息亦何為?但恐大義虧。(李)
?。牐牬罅x同膠漆,匪石心不移。(賈)
?。牐犎苏l不慮終,日月有合離。(李)
我心子所達(dá),子心我所知。(賈)
?。牐犎裟懿皇逞裕c君同所宜。(李)
?。牰嗝捶蚱耷樯畎?,面對李夫人的悲嘆,父親用《詩經(jīng)<柏舟>》中的“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來表明自己的心跡。李夫人大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還是不放心。于是父親又重申立場,信誓旦旦地表白說:“我心子所達(dá),子心我所知”。李夫人這才含著熱淚告別了親愛的夫君。
?。犎绻罘蛉怂涝诹四强嗪兀蛟S她還能一直抱著父親對她的愛,體諒父親跟她離婚確實(shí)是出于萬不得已??墒鞘聦?shí)總是那么悲涼殘酷。很快,我公公司馬炎即位,大赦天下,李夫人被放還了。
她回到京城的時候應(yīng)該是喜極而泣的,可是當(dāng)她想走入那曾經(jīng)萬分熟悉的家時就傻眼了:那里只有緊閉的大門和粗暴的惡奴。她走的時候明明還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跟丈夫離別的時候明明還是恩恩愛愛,淚眼相看的,可是她好容易揀了一條命回來了,丈夫卻不見蹤影了。
她問了旁人才明白,這個家早就沒有了她的位置了,她親愛的夫君已經(jīng)另娶新妻。
這個新妻,就是我的母親,晉朝名聞遐邇的悍婦郭氏諱槐是也。
李夫人也不是無用的小軟兒,她輾轉(zhuǎn)托人給我父親傳話,告知她回來的消息,并要求父親實(shí)踐“匪石心不移”的諾言。
父親不知所措,在回答皇上問話時答非所問,牛頭不對馬嘴。司馬炎也真是個體貼臣下的好主子,問明了情況后,不僅不怪罪,還為此事特地頒下了御筆親詔。準(zhǔn)許我父親“置左右夫人”,不分嫡庶,兩頭大。
這下我奶奶高興了,因?yàn)樗貏e喜歡那個知書達(dá)理的前兒媳,對新娶的潑婦,也就是俺娘,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要說起來,奶奶與李夫人還真是一路人,都是崇尚節(jié)義,把《節(jié)婦傳》、《烈女傳》背得滾瓜爛熟的女人。我奶奶當(dāng)初聽聞了成濟(jì)弒君之事,每每在家里大罵成濟(jì)死有余辜,家人總是躲到一邊竊笑。我父親也對此諱莫如深,根本不敢讓奶奶知道成濟(jì)只是劊子手,她的兒子才是主謀。
奶奶對我母親再不滿意,可是我母親也是出身名門,又是明媒正娶的,前兒媳卻是公開離婚了的,不好怎么表態(tài)。現(xiàn)在既然有了皇帝的恩詔,那還怕什么?當(dāng)即催我父親去接李夫人回家。
父親估計(jì)也心動了,夫人嘛,總是不嫌多的??墒乔衣依锬呛?xùn)|獅吼怎么辦?
沒錯,我母親就是那河?xùn)|獅,當(dāng)時正在家里吼著呢:“那李氏乃一罪奴,有什么資格跟我平起平坐?皇上也是巧得很,那么多國家大事不管,管起我家里的事來了。我告訴你賈充,你要是敢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借著有什么詔書就把那女人接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面吼,一面砰砰砰砰給了我父親幾巴掌,再揣上兩腳,臨了,還覺得不解氣,又抓了我父親一臉獅爪印。
父親一聲都不敢吭,躲在家里養(yǎng)了好幾日傷。也終于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認(rèn)清了眼前的現(xiàn)實(shí):悍妻猛于虎!寧得罪皇帝,不得罪悍妻。于是上表婉轉(zhuǎn)辭謝了恩詔,聲稱“臣無大功,不敢當(dāng)兩夫人盛禮”。也就吃準(zhǔn)了司馬炎寬宏大量,不會怪罪他。
果然,司馬炎還直夸他“謙卑自牧,實(shí)乃人臣之表率”呢。
皇帝的詔書都不起作用了,我母親還顧忌什么?對我父親在家里耳提面命,出門就派心腹步步緊跟??傊褪菄?yán)防死守,決不允許有一丁點(diǎn)殘炙余瀝流到李夫人那里去。
我父親也是怪,明明李夫人頎長秀美,又是有名的才女——著名的淑女養(yǎng)成教科書《女訓(xùn)》的作者——他拋棄起來毫不手軟。我母親又矮又胖,毫無姿色,文采也去李夫人甚遠(yuǎn),卻偏偏對我母親畏懼如虎,言聽計(jì)從。
終我母親一世,他不曾碰過別的女人。只要我母親肯開恩不打罵他,給他兩天安生日子過,他就眼睛都笑瞇了,樂顛顛地給我母親捶背洗腳兼剪腳指甲。
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什么馬就配什么鞍,我父母也算是天作之合了,一個虐待狂一個受虐狂,正好一對兒。李夫人成了多余的了。
在我母親的嚴(yán)密監(jiān)控下,父親從此沒再見過李夫人,只是為她在別處另置了房舍安頓了事。雖然她仍然算我父親的夫人,卻是徹底地有名無實(shí)。
所以我對我母親的總的評價(jià)也是兩個字:兇悍!
但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喜歡她的兇悍。
同理如上。如果沒有她的兇悍,也就很可能沒有我的一切。她用她的兇悍捍衛(wèi)了自己的愛情,捍衛(wèi)了自己家庭的完整,捍衛(wèi)了兩個女兒的利益——雖然是以犧牲別人的愛情、別人家庭的完整和別人女兒的利益為代價(jià)的。
但沒辦法,死貧道不如死道友。當(dāng)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的時候,只有選擇做更強(qiáng)悍的母老虎,才能贏得生存的空間。
這個時代的規(guī)矩是,女人不能到外面去跟男人爭天下,這是禁忌,是硬性規(guī)定。女人最好也不要在家里跟女人爭天下,這叫賢良淑德,是教養(yǎng),是軟性限制。
我母親挑戰(zhàn)了這個時代關(guān)于賢良淑德的種種限制,以“妒婦”、“悍婦”聞名海內(nèi)外。其結(jié)果是,把她的對手趕到了永年里的狹窄深巷,自己則居于銅雀大街巍峨的宰相府,每一出行,華蓋錦車,仆從如云。街道兩旁的住家婦女紛紛跑到窗前門后觀看,一面罵著“悍婦”,替那個被拋棄的原配打抱不平;一面又偷偷艷羨,暗暗模仿。
我母親是這個國家被罵得最狠的女人,也是最被欽羨的女人。因?yàn)樗云接怪?,卻得到了我父親的專寵,甚至干預(yù)朝政,人稱“郭尚書”,意即,她是我父親——宰相大人的幕后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