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樓上,輕易不啟的雅間明燈輝煌,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使女從人穿梭而過,放下二十四味菜品,隨即安然而退。
“此樓的主人,與主上先代頗有淵源,在這里說話,再安穩(wěn)不過了!”
沈浩淡淡道,望了一眼對面席上之人,不禁皺眉道:“眼下新朝剛立,你若是希冀這榮華富貴,只管撒手便是,只是你手中之勢,卻是來自主上,非你一人之物?!?p> “沈大人,你不必再勸,所謂人各有志,我厭倦了這些腥風(fēng)血雨,想要安然度過這下半生——這么簡單的要求,也并不為過吧!”
那人三十有余,卻是眉目俊逸,氣度高華,只是淡淡倚坐,聲音雖然平淡,仔細聽來,卻仍蘊含著譏諷的波瀾。
這便是屹立新舊兩朝,卻泰然不倒的戶部尚書宋麟。
“主上交給你這般勢力,卻不是讓你安然度日的。”
沈浩沉聲道。
“這話平白讓人發(fā)笑!”
宋麟冷笑道:“我所效忠的是主上,而不是什么皇族——寶錦帝姬我也見過幾次,不過是一介閨中弱女,你們硬是把她捧起,去做這復(fù)國造反之事,也不怕主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嗎?!”
沈浩聞言大怒,但他素來嚴(yán)峻,壓住了心火,沉聲道:“寶錦殿下年紀(jì)雖小,卻也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能將偽帝推翻,重立正統(tǒng)。”
“然后呢?再讓她如主上一般,孤寂至死?!”
宋麟冷諷道,由案間拂袖而起,再不理會身后炯炯目光,邁步推門而去。
“站?。∫荒昵拔覀兦叭ソ討?yīng),寶錦殿下于東海之中,斬殺了一條蛟龍!”
沈浩再顧不得隱秘,低喝而出。
腳步在門前停住,沈浩見他猶豫,又道:“本朝太祖曾有怒斬白蛇之事,這本是天兆……”
宋麟微微咬唇,轉(zhuǎn)身而出,卻只留下一句——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參與……京城,已是流過太多的血了……”
聲音輕微,卻帶著言不由衷的悲憤與蒼涼,此時樓下正是鶯歌正暢,觥籌交錯間,一派喜樂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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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麟回到府中,也不喚家人姬妾,只一人枯坐書房,過了子時,才郁郁一嘆,回到臥房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聽窗欞微動,冷風(fēng)脈脈而入,他睡眠極淺,微一睜眼,卻見床前燈燭明滅,有一道纖細人影浸潤其中。
光影搖曳間,只見一雙重眸幽幽,顧盼清揚間,竟是別樣的魅惑神采。
那并非是狐媚,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重黑,仿佛可以汲取人心。
他失神片刻,勉強運功,這才從怔仲之態(tài)中復(fù)蘇,一時驚詫不能自已——
“寶錦殿下……?!”
因著長姐的耀眼光芒,寶錦并不為人所熟悉,朝中舊臣,見過她的,可算是寥寥無幾,可宋麟?yún)s僥幸在御花園中偶然邂逅——
在春日繁花中,年僅十四的帝姬正在與侍女嬉戲,她有著圓潤秀麗的面龐,肌膚雪白,一眼望去,賞心悅目。
也只是賞心悅目而已。
朱紅的燈焰將眼前少女映得灼然生輝,她蒼白纖瘦,雪色面龐近乎透明,卻越發(fā)顯得重眸幽黑。
她靜靜佇立著,在漫漫長夜中,仿若一道幽魂。
“宋卿今日所說……是違心,還是真言?”
低低的聲音,雖然近在咫尺,卻仿佛從九天之上傳來,帶著無上凜然的威儀。
“違心如何,真言又如何?”
宋麟不服輸?shù)靥а塾?,暗中卻是一陣心悸,那微微一瞥,好似重鼓擂在心間,一顆心難受得漏跳一級。
“若是違心,我并不介意你再猶豫一二,畢竟這是破家滅門的大事……若是真言——”
劍光在燈下一閃,隨即歸于沉寂。
雪亮的劍刃橫于宋麟脖上,寒氣沁入咽喉——
“若是真言,那么,便絕無回寰了。”
帶著明悟的決絕,少女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極大的壓迫力。
宋麟不躲不閃,仍是鎮(zhèn)定自若,“真言還是違心,就要看殿下的氣量和才干了。”
“原來如此……”
雪光一閃,宋麟只覺咽喉處一涼,再睜眼時,卻是毫無鉗制。
“既然如此,卿便好生瞧著——”
寶錦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府邸的正前方,宋麟微一沉吟,不禁身上一顫——
“徐績?!他可是新朝重臣……”
“那又怎樣?!十日內(nèi),必要叫他人頭落地。”
寶錦微瞥了他一眼,“到那時,卿又當(dāng)如何?”
“若殿下真能做到,臣必重回駕前,為您驅(qū)策?!?p> “一言為定。”
最后一字一出口,她便如九淵羽鶴一般,由窗中翩然而去。
宋麟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仍有些驚疑不定——
“不過四年,竟生出如此大的變化來,這位寶錦殿下,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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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錦停在巷角,只覺胸中氣血翻騰,眼前一陣暈眩,就如那天在海中斬殺蛟龍一般。
她知道是內(nèi)力透支過甚,只得扶墻而立,運轉(zhuǎn)一周,這才略微好些,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果然還是太弱……”
她微微苦笑道。
為了壓服宋麟,她迫不得已用上所有潛力,雖然只能短暫維持,卻也讓他覺得高深莫測。
“要是姐姐在這,只須一個眼風(fēng),便有千萬人景仰相隨了吧……”
她低喃道。
夜風(fēng)吹來陣陣涼意,她此時內(nèi)力用盡,身體不禁有些瑟縮。
“這樣狼狽的樣子,要是被姐姐看到,笑也要笑死了!”
她慘笑著,想起四年前,她辭京離闕時候的情景,那時,她才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