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方秦一言既出，不但明鏡禪師神色微變，一旁的一心禪師也唱喏一聲，說道：“方亭長，話切不可亂說！”
他言辭雖然簡練，但語氣卻有些重。
很顯然，方秦這番指責(zé)，影響的不僅僅只是坐忘寺一家！甚至他們整個佛門，都有可能會被波及到。
如此誹謗之言，豈可亂說？
一心禪師本來還是很欣賞方秦的，但對他此時所言，卻也頗有幾分不滿。
但方秦搖搖頭，他看眾人一眼，“諸位，且聽我講一個故事。”
江漁連忙干笑一聲：“你講。”
江漁自然是替方秦站臺的意思。其實，他也覺得方秦此舉太過莽撞，但方秦是自己人，這種時候，他也必須出來替方秦撐一下場面。
當(dāng)然，暗地里江漁也很替方秦捏一把汗。
一個不好，這可是要把他們清平鄉(xiāng)，甚至不止清平鄉(xiāng)，整個長陵縣的佛門子弟，都要得罪的?。?p> 著實太過莽撞了……
方秦向江漁點點頭，示意他放心，然后才轉(zhuǎn)向眾人，笑道：“諸位，請問一下，假設(shè)這熊山出現(xiàn)了一只鬼物，傷到了附近過往的百姓，諸位會怎么做？”
一心禪師眉頭微皺，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會親自趕去，斬妖除魔，安定一方?！?p> 方秦向他拱拱手，笑道：“一心禪師果然俠肝義膽，慈悲為懷！不過——”方秦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道：“如果這妖魔鬼物的實力太過強大，一心禪師你的實力也有所不及呢？”
江漁立刻插口道：“一心禪師佛法高深，他若是還實力不夠，那還有誰的實力夠？”
一心禪師卻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實力強過我的鬼物自是也有很多。”接著，他轉(zhuǎn)向方秦，肅容道：“若這鬼物實力強于我，我會舍下這張老臉，遍邀各路好友強手，一同前來，合眾人之力，將此鬼物除去。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這番話說的很是豪邁慷慨。
眾人不由都是贊嘆一聲！
但方秦卻又笑道：“若是因為其他種種緣由，不能去邀請旁人來助力呢？”
一心禪師也不由默然。
打不過，又不能邀請旁人來助力？
那還能怎么辦？
一心禪師一時間也沒有個主意，就見他的長眉微動，似乎想問方秦這般假設(shè)的理由，但終究沒有開口。
不過，一心禪師胸懷寬廣，其他人卻不然。
金剛和尚已經(jīng)冷哼一聲，“你不是要講故事么？就是在這里做這些無謂的假設(shè)？”
方秦嘆道：“這就是我所講的故事。諸位，我這般假設(shè)，卻也并非假設(shè)，而是真真正正發(fā)生的事情?！?p> 眾人微微動容。
一心禪師更是長眉一挑，“哦？那還請問，這故事的主角，是怎么做的？”
方秦肅容道：“他甘愿犧牲自己，不惜名譽，常在路旁，阻攔過往的行人，以防他們誤入險地，平白折損了性命?！?p> 一心禪師頓時動容，“難道他竟能日日夜夜守于此處？”
此佛家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無上境界！
方秦鄭重點頭，然后補充說道：“因為妖魔強大，他不幸隕落于此。但隕落之后，因為擔(dān)憂過往行人不知，誤入其中，所以他的一縷執(zhí)念殘留，化作鬼影，嚇走過往行人?？蓢@世人不知，還以為鬼，卻不知，正是佛門高僧，舍己救人，救了他們的性命?！?p> 一心禪師不由唱喏一聲，“不知這位高僧是哪位？恨不能相見?！?p> 方秦道：“禪師不必惋惜，禪師也曾跟他坐而論道?！?p> 一心禪師一愣，“莫非——”
方秦點頭，“不錯，正是明苦禪師?！鄙灶D，方秦繼續(xù)道：“明苦禪師舍棄進入西方凈土的機會，舍棄輪回轉(zhuǎn)世的機會，甚至甘愿舍棄自己的一生清譽，化作鬼影阻人。如此大智大勇大仁之人，豈會在意什么肉身不腐，豈會在意什么禪寺興衰？以其身后清譽為己牟利，恐怕才是明苦禪師所不愿看到的吧？”
方秦話語擲地有聲。
江漁恍然，“這兩日聽聞熊山有鬼，不傷人，但也嚇到了不少行人，卻原來是這么回事？”
方秦點點頭道：“不錯，那‘鬼’正是明苦禪師?？蓢@世人不知，還在懼怕。卻不知他們懼怕的，正是救他們性命之人；他們追捧的，反而是算計圖謀于他們之人……”
眾人默然。
半晌后，金剛禪師開口說道：“方亭長，你所說的明苦禪師之事，確實令人動容，和尚也欽佩不已。只是，明鏡禪師此舉，也是廣大佛門之意，雖然也許并非明苦禪師本意，但終究也不算有什么壞心思?！?p> 方秦看明鏡禪師一眼，向金剛和尚道：“金剛大師是磊落君子，但君子可欺以方?！?p> “我還有一個故事……”方秦繼續(xù)道。
“哦？”
連華陰夫人、趙燕先生也插口進來，“方亭長請講?！?p> 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方秦顯然早是成竹在胸。
但此時，明鏡禪師的面色卻是幾番變化，終于是無奈長嘆一聲，苦笑道：“方亭長不必再講了……當(dāng)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于是，他將自己侄子貪賭欠錢，借了大量外債，自己為了給侄子還債，聽信侄子之言，一時行差踏錯，動了歪念，意欲以明苦禪師的死做文章，大張聲勢，宣揚他們坐忘寺名聲的同時，也從中賺上一筆……種種事情，原原本本，坦誠說出。
明鏡禪師面有愧色。
末了，明鏡禪師掩面認罪道：“我一時糊涂，犯下這等大錯，今日聽方亭長說起師弟的胸懷，當(dāng)真是又慚又愧，跟明苦師弟實在是天壤云泥之別?！?p> 稍頓了頓，明鏡禪師又向江漁道：“江游徼，我犯下這等過錯，動了貪念雜心，實在愧疚難當(dāng)，已經(jīng)不適合擔(dān)任這坐忘寺的主持。等我向弟子交代幾句，還要煩請江游徼將我拿下，鎖入縣里的牢獄之中?！?p> 明鏡禪師抖抖手腕，衣袖處衣衫寸寸斷開，露出了兩條胳膊，伸向江漁。
江漁遲疑。
一心禪師不由唱佛號一聲，有心替明鏡禪師開解。
不過，一旁的方秦卻已經(jīng)開口：“江游徼，我倒是覺得不必如此。明鏡禪師此舉，也沒有違犯了什么律令戒條，只是禮佛心思不純而已。往小了說，并未對百姓釀成什么惡果，往大了說，也不算壞了佛門清譽，所以，屬下覺得，加以訓(xùn)誡，以示警戒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