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內(nèi)的氣味很重，小海剛邁上，只覺得一股巨大霉浪撲鼻而來。
他咳了咳擺擺手，上面沒有窗，只有幾縷淡光順著墻縫進(jìn)來，視線許久才適應(yīng)了昏暗。
上面很狹窄，隔斷很低。小海得駝背低頭才能在里面走。
他摸索到一個燭臺，小心翼翼地點燃。雖然光亮很微弱，但也能足夠看清這巴掌大的地方。上面有點像儲藏室，許多雜貨七零八落地散放著。
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最角落的墻壁上掛著一幅畫，小海只看了一眼就頭皮發(fā)麻！
那畫上的女人就是之前他在破廟里見到的那副。
他當(dāng)時看了以后就跟中邪一樣。
雖然這張臉變成了一團(tuán)黑影，但無論姿態(tài)還是身形，與之前那幅無異。
或許是這畫的迷惑性太強，或許對是血河上那劃槳行船的女子印象太深，小海本能的有些懼畏，但他思量片刻，還是舉起燭臺走過去。
看上去有些老舊，裱的白邊都已經(jīng)泛黃了，上面還有些許青色霉點。這幅畫比之前看的要大，不知是不是年代久遠(yuǎn)的緣故，還是光線過于昏暗，本應(yīng)藍(lán)色的裙子此刻卻發(fā)綠。
下方篆了幾行小字：
曼何一鐘情，
頭思深以兮。
陁得千百度，
林中愿相會。
畫下是一個書桌，上面擺放著各種古書。書上刻的字很奇怪，有點像圖畫。小海不認(rèn)得，隨手拿起一本，草草地翻了幾頁，里面都是古文，他又看了幾本，覺得無趣，剛想放棄扔在一旁。手里的這本書，卻掉了許多紙頁。
小海彎腰拾起，對著燭光展開在桌面上。
上面是圖畫。
紙張似牛皮那般褐黃，摸起來光滑細(xì)膩。上面的油彩大部分都已經(jīng)揮發(fā)了，現(xiàn)起一陣灰塵。小海揮揮手，待那些漂浮的顆粒消失后，才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
第一張畫的是群山聳立，大批披甲戴盔的小人手持刀劍迎迎而上。為首的男人面戴鐵具，他渾身是血卻擋不住蓬勃的英姿，手里的金劍指向太陽，熠熠生輝。
第二張畫的是個嬰兒，閉著眼沉睡在襁褓里。背景卻是一片黑暗，一雙手手默默地伸過來...可仔細(xì)看去，那嬰兒半露的后腦竟然也是一張臉！側(cè)臉睜著眼，空洞而迷茫。
第三張畫的是一口井，井上纏滿藤蔓，茂盛而洶涌，黑漆漆的...不對！是頭發(fā)！
第四張畫的是個女人，全身赤裸，綁在山坡上的十字木被烈火焚燒，下面的人高舉火把，要么叫囂興奮，要么無動于衷。
小海倒吸一口涼氣，果然，那晚血河發(fā)生的事是真的！
第五張畫的是鋪天蓋地的紅，河面上漂浮著殘肢，還有被淹沒掙扎的人群。
這些內(nèi)容和自己見到的場景都一模一樣！！
最后一張，上面畫的是個美男子。
這男子雙手合十，低頭垂眉，手腕處有一串佛珠。面如冠凜，精雕之至。眼做似黑翼幽深若，英眉高梁似白玉。
是個僧人，卻也是個美男子。
小海翻過來，紙的背面寫著：曇花一現(xiàn)不見讖。
曇花一現(xiàn)不見讖？
這句話怎么這么耳熟，末了，小?；腥?，那女子行駛著船槳，歌聲里唱過這一句。
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抬頭看著畫上的女子，茫然不解。
“竟然被你找到這兒了。”
突兀地聲音響起。
小海心里一顫，順著聲音回頭，果然就是那奇怪的老頭。
他駝著背，微弱的燭光在漆黑的閣樓里只能映出他的一張臉，上面的褶子一顫一顫，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小海。
那張臉緩緩地靠過來，在小海眼前一步步放大，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獨有的老年人氣息。是那種一只腳已經(jīng)邁近墳?zāi)估锏臍庀ⅰ?p> 冰冷的，生澀的。
其實小海很怕老人，越老的，他越怕。
這些人基本都無欲無求了，他們帶著一身病，終日寡寡無言地坐在家門口，抬頭曬著太陽，卻已經(jīng)涼了半截身子。或是站在街頭，靠著巷尾，瞪著兩只渾濁的眼睛，不放過每一個從面前經(jīng)過的人，看著他們比自己年輕，擁有自己不再可能擁有的東西......那種曾經(jīng)擁有卻又失去，永遠(yuǎn)不可能再得到的不甘和極度的渴望充斥在他們的眼睛里，就這樣，一看就是一天。
老頭咕嚕著嗓子，一口濃痰卡在喉嚨里又咽了下去，不一會兒又悄悄浮上來，然后又沉了下去......
小海聽得惡心，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厭惡。
老頭本是面無表情的臉，卻被小海這無意識的動作有了反應(yīng)，嘴角微微向上扯，扯得那些褶子都改變了紋路。
老頭看了小海一會兒，從他身邊繞過去，直徑走到畫像前，靜靜觀望著。
“這幅畫的主人，到底長什么模樣？”小海猶豫片刻還是問道。
老人沒有回答他，伸出枯槽的手撫摸著畫像，手指顫顫巍巍的，小海將燭光照像老人，他竟然流了眼淚！
渾濁的兩眼球亮晶晶的，在燭光下有些詭異。
“她還是那么美。”
許久，他緩緩開口。
小海心里咯噔一下，畫像上那臉一團(tuán)漆黑，自己著實是想不出這女子的容貌。不過...這老頭難不成也和自己一樣也被這畫迷幻了？
不對...他隨即搖搖頭，老頭一定知道些什么，才會這樣說。
老頭扶著桌子坐下，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似乎是在猶豫。他本蹙眉的低頭，突然抬起來，死死盯著小海，木魚一般的眼睛一動不動，燭蠟已經(jīng)所剩無幾，忽閃忽閃的燭光映襯得那張臉更加可憎。
“她是鄯善的公主。”老頭重新閉上眼：“扦泥城的一塊寶玉，也是地獄的一團(tuán)火焰。”
大漠黃土天，落日艷陽邊。
那景色似乎就在昨天，耳邊傳來駝鈴鳴叮，伴隨著悠揚高亢的歌聲回蕩在無涯無極的黃昏中。萬丈無邊的大漠就像沉睡的記憶，埋藏千年的秘密。城山不失，回歸在暮深，行駛的影子定格成壁畫留在腦海里。高聳的宮殿白里歌平，夜里悄息。尼雅河在黑暗里靜靜流淌，映襯得月亮格外明亮。
時過境遷，那詛咒...那恨意..
漫天飛沙淹沒了所有輝煌，只留下戈壁沙丘里的荒涼。干涸的河道如同一道巨大的丑陋的疤痕，狠狠刻在這片土地上。湮海如獄，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毒侵咒骨。
那聲音...
老頭身體一僵，撕破天際的慘叫，凄厲如刀，一下下劃在身上，痛不欲生。
人們的愚蠢，人們的唾罵，人們的殘忍，人們的慘死...還有她！
這座城，千年來擁有豐厚的沃土和財富，黃沙漫天的一隅，經(jīng)久不息。這座城，常年躲藏在地下，已然成為一個空殼，一觸即潰。
她的恨，如同心口上的一塊石頭，不經(jīng)意的扳起，徹底砸碎了。
“那這公主后來怎樣了？”小海問道。
老頭從回憶中抽離，他平復(fù)了一下，頓了頓卻道：“還好?！?p> 小海被他這簡單的兩個字弄得更迷茫了，不禁反問：“還活著？”
他這一路上見過太過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人”。
老頭聽罷仰天長笑，那聲音如同沸騰的鍋水咕嚕嚕炸響，小海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惡心得直反胃，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皺眉凝思，忽地他才反應(yīng)過來最重要的問題沒問。
“你是死的，還是活的？”
老頭的笑聲戛然而止，但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他直勾勾地看著小海，說不出的恐怖。
“活死人?！?p> 小海的恐懼瞬間被憤怒淹沒，握緊拳頭牙齒咯吱咯吱地作響。
他雖然膽子小，渴望活下去，但事到如今就算死了也想痛痛快快，明明白白的！這老東西卻故意賣弄玄虛，說話只說一半...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一把沖上前想揪氣老人的衣領(lǐng)，卻眼睜睜地看著手穿過他的胸膛，宛如空氣一般竟抓不?。?p> 老頭似笑非笑，嘲弄地看著他。
小海如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地，恐懼、憤怒連同力氣消失殆盡，只剩下迷茫。
“這是哪？”他抱著最后希望，垂著頭喃喃道。
“一場夢罷了?！崩项^聲音突然急促：“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她要的東西！”
他語氣猛地一轉(zhuǎn)，死死盯著小海胸口。
東西？
小海思索了一會兒，從胸口掏出來鐲子問道：“你說的是這個？”
那清透的綠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發(fā)黃，卻依舊光滑潤澤。老頭并沒有接過，他瞇著眼睛伸過頭去，目光貪婪地看了一會兒，說道：“果然沒錯...”
小海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這鐲子里竟然刻了一行字，但他卻不認(rèn)得。
“上面寫了什么？”
“主人的名字?！?p> “怎樣才能找到她？”小海偏過頭看著對方身后的畫像：“這就是她嗎？”
“算是吧?！闭f完老頭又扭臉幽幽地看了一眼畫像，嘆氣：“我知道她的墓。走吧，這一切該結(jié)束了?！?p>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腰間的鈴鐺叮叮作響，走到樓梯口背影一滯，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動不動的小海，問道：“怎么了？”
“有些奇怪?！?p> “哪里奇怪？”
“你好像很怕這個鐲子?！?p> “沒有?！?p> “我拿出來給你的時候，你一直在閃躲?！?p>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是這座城的子民，被她詛咒的對象，見到這鐲子難免會禁忌三分。但是我并不怕?！?p> 小海還是一動不動。
“你不信任我？”老頭有些難以置信。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接過小海手里的鐲子，戴在手上，說道：“這回呢？”
小海咧著嘴笑了：“鐲子你拿到了，墓地你也知道，我沒有必要和你走。”
老頭一愣。
“你之前說從地獄逃出來的人，還會再回去。”小海頓了頓：“所以，我很奇怪你為什么要帶上我?！?p> 老頭沉默地看著他，死魚一樣渾濁的眼變得似笑非笑。
最后的蠟油燃盡，忽忽的燭光又閃了幾下，徹底地熄滅了。
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