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幾次開口，都被大磊態(tài)度強硬地噎了回去。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駱駝上，看著哥牽繩走在前面。
大磊瘦高的背影挺拔筆直，肌膚在烈日炎炎下早已曬成古銅色，幾滴汗珠滑落，弄得傷口處痛麻刺癢。
但他絲毫不顧，滿心歡喜，失而復(fù)得的責(zé)任感令他渾身充滿干勁，就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烈火。
日落西邊，大漠中連綿不絕的沙丘被霞光籠罩成緋紅。干枯的樹木，巍峨的巖石，波瀾的溝壑，已然映成一簇簇金紅色，濃重莊嚴，空氣里彌漫著昏黃的色彩，構(gòu)成一幅綺麗壯闊的景畫。
“哥?！毙『ｉ_口：“咱們就一直跟著駱駝走，它靠譜嗎？”
身下的牲畜似聽懂一般，不耐煩地哼哧兩聲。
大磊見狀哈哈大笑，一邊撫摸著駱駝的頭，一邊說道：“這可是沙漠之舟?。∷鼈児亲永锪魈手h古先輩的生存技能，能躲避風(fēng)暴和流沙。我瞧這家伙歲數(shù)不小了，成熟得很，經(jīng)驗肯定豐富！它帶我在茫茫沙漠中找到你，又找到水源，有靈性著呢！就算短時間內(nèi)到不了鬼山城，咱哥倆也不會有危險?！?p> 小海配合地點點頭，對它說道：“老兄對不住啊，想不到你這么厲害！”
難怪當(dāng)初在八角大樓前，那兩匹駱駝一溜煙的就跑了。
大磊一聽不樂意了，回頭佯裝怒道：“你喊它老兄？行啊你小子！還把老子放在眼里么！”
一路上哥倆嬉笑調(diào)侃，夜色將至，一輪彎彎的明月掛在頂空中。小海包里的手電筒還能用，他照亮后看清，駱駝竟把他們帶到一片黑壓壓的胡楊林前。
小海坐在駱駝上，視線比大磊更加寬廣，他伸著脖子眺望，一眼望不到頭。
沙漠里還有叢林呢！
一年多了，他們經(jīng)歷不少詭事坎坷，好幾次差點見閻王，此時一見到靜謐廣袤的叢林，竟覺得比骷髏尸體還嚇人。
兄弟倆面面相覷，大磊率先打破沉靜：“胡楊本就生命力頑強，況且這兒有水有沙有陽光的...它們生長在此也不奇怪?！?p> 本是寬慰小海的話，自己說完也信服了。
突然猛地問道：“你看到的是樹，對吧？”
“對！”小海欣慰地摸摸駱駝：“哥你別說，這駱駝不賴嘛！夜晚暴風(fēng)肆虐，進去正好躲一躲?！?p> 倆人拿起背包，走了進去。
粗壯挺拔的樹干就像一條條蒼勁的蛟龍，魁梧有力。頭頂?shù)臉渲ν嵬嵝毙钡卣趽踝∫箍?，透過縫隙勉強能看到星星。但很快倆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些樹木排列有序，無論縱向橫向，間隔都一樣。
他們在一處樹木前停下歇息，大磊掏出打火石準備生火，小海問道：“哪來的？”
“尸體上扒下來的。”他抬頭一笑：“怕不怕？”
小海氣定神閑，語氣頗為自得：“哥你也太把我當(dāng)小孩了，今非昔比！”
這話倒是提醒了大磊，確實，今非昔比。
原來的大胖小子已經(jīng)變成了精瘦小伙，光滑的下巴也不復(fù)存在，長出密密麻麻的胡茬。
才一年，變化真大。
小海包里還剩下點干糧，他掰了一半，將大的那份遞給大磊。后者擺擺手：“胃疼，吃不下。”
隨后撿起地上散落的枯葉，彈掉上面的灰土塞進嘴里。
小海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將干糧重新放回包里，有樣學(xué)樣地跟著大磊撿樹葉吃。
大磊皺著眉頭想制止，卻見小海面色古怪，嘴巴也停止了咀嚼，他心生疑惑，順著小海的目光望去，不遠處有一團若隱若現(xiàn)的白影。
大磊拿起手電筒照過去，白影又變成一團漆黑，模糊的輪廓勾勒出人形。他心里一沉，倒不是害怕，而是“審美疲勞”似的厭倦。
行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磊將干澀的枯葉咽進去，對小海說道：“你在這兒等我。”
“別！”小海一把拉住他：“哥咱倆不能分開行動，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要去一起去！”
說完拎起背包，熄滅火堆，急急忙忙跟在大磊身后。
倆人走近一看是個黑乎乎的石頭，露出尖銳的一角，其余部分全部埋藏在黃沙中。
“奇怪...”大磊蹲下身喃喃自語：“離遠看明明是個人腦袋，還光溜溜的，怎么走近變成尖的了？”
“夜黑風(fēng)高的，看不清也正常?！毙『Ｉ焓峙隽艘幌拢^常年被風(fēng)沙打磨，粗糙不堪，卻十分滾燙。
他趕緊縮回手：“這下面不會是熔漿吧？”
“別胡說！你瞧這些岑天大樹，少說也是數(shù)萬顆，根莖龐雜交錯，深入地下，要真是熔漿早枯死了?！贝罄趶陌锬贸雎尻栫P，這玩應(yīng)還一次沒用過呢。
他埋頭挖起來，小海包里也有，拿出鏟子上前幫忙。倆人忙得大汗淋漓，氣喘連連，足足挖了一米多深，濕潤潮熱的黃沙中，石頭越來越寬，上面隱隱刻著一個圖案，但大部分還是深埋在地下。
哥倆干不動了，躺在地上歇息。
小海的手紅腫酸痛，沾著殘沙。他一邊捏搓著，一邊說道：“這沙子還挺細?！?p> 大磊閉著眼不說話，小海以為他睡著了，挪著屁股靠過去，也準備入睡。
但是死里逃生，又是久別重逢，喜累交雜間竟有點睡不著。
小海醞釀好半天才涌出一點困意，正欲順著感覺見周公呢，忽然察覺到動靜，眼皮一抬，瞧著大磊朝別處去了。
他不滿地嘟囔兩聲，趕緊跟過去。
大磊走到一棵樹前停下，拿起洛陽鏟就挖，小海站在身后一頭霧水，這好端端的怎么又開始挖樹了？
但無論自己怎么問，大磊就是不吭聲，只留給自己一個忙碌的背影。他這邊挖挖，那邊鏟鏟，像老鼠打洞一樣，四處留下痕跡。
小海撓撓頭，剛想上前幫忙，結(jié)果大磊又停下來了，背靠著樹喘息，臉色難看。
他不敢說話，只覺得眼前的人無比陌生。大磊喪氣的垂下頭，撿起一片葉子嚼著，含在嘴里也不咽下去。
雙手死死拽著背包。
小海知道哥的煙癮犯了，每當(dāng)思考事情又陷入死胡同時，他就會這樣。
寂靜的黑夜漫長平和，大磊心中卻波濤洶涌，驚起的駭浪快要將他拍得粉身碎骨，早沒了白天的斗志昂揚。
片刻后他說道：“小海，你也來挖著試試。”
小海回過神應(yīng)了一聲，拿起鏟子就挖，手里的工具剛伸進地里，他就感到不對勁了。
堅硬結(jié)實，堪比城墻。
“其他地方挖起來，費勁艱難，唯獨埋藏那塊黑色石頭的沙土松軟細膩?！贝罄诤鷣y擦掉額頭上的汗：“說明在此之前，就有人來挖過，做著與我們同樣的事?！?p> “那又怎么了？咱倆又不是沒踏過別人走過的路，白骨尸體見的還少嘛。況且哥你也說了，那駱駝不會讓你我陷入危險，那它把咱倆帶到這兒，定是有原因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先把那石頭挖出來再說！”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贝罄陂L嘆一口氣：“既然有人把石頭挖出來過，那又是誰把它埋起來的呢？”
小海啞然。
是啊，誰會沒事兒跑到這里埋石頭？
大磊繼續(xù)道：“只有一種可能，是風(fēng)沙將它掩埋。不僅僅是黑石，這數(shù)以萬計的胡楊，還有一路走來見到的巖石...恐怕有一大截都埋在風(fēng)沙里?！?p> 大磊想到那片廢墟下萬丈深的古墓，或許它本就在這片大漠之上，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風(fēng)沙洗禮，被厚土掩埋，不見天日。
耳邊響起常風(fēng)的那句話：“你覺得鬼山城是在地下，還是地上？”
而最令他恐懼心寒的，是剛剛沒由來冒出來的念頭——
這片大漠甚至連同頭頂?shù)囊箍?..會不會也一起埋藏在萬丈深淵里。
小海的手一松，洛陽鏟掉落在地。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大磊身邊，沉默片刻說道：“哥，韓空曾篤定咱倆走不出去。臨行前他非但沒阻攔，反而還細心準備干糧裝備，我估摸著他是想讓咱倆不撞南墻不回頭。但時間在變，在流逝，這里的地貌一天一個樣，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大磊聞聲看向頭頂被枯枝錯亂遮擋的巨大彎月，斑駁破碎，只剩下幾塊零散渺小的暖黃。
“小海，等到月圓之夜你就把我殺了吧?！?p> “啥？！”
小海并沒聽大磊講過‘月圓之夜’的事情，不懂他這話什么意思，不由得大聲說道：“長兄為父，弒父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大磊慘笑，自嘲道：“我是煞星啊，會克死人的?！?p> 小海越聽越心酸，他不知道哥究竟怎么了，原本一個不信命，不認命，不肯屈服的男子竟卑微的低頭了。
自到沙漠以來，哥憑著一身孤勇，無數(shù)次帶自己從閻王殿殺回來。他的膽大，他的無知，他的囂張...被自己敬仰，尊重，渴望，就是一座壯闊威嚴的大山。
可現(xiàn)在，這座山竟布滿裂痕，搖搖欲塌。
“哥，你還記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嗎？”
“嗯?！贝罄邳c點頭恍惚道：“八字全陰啊，一九五一年...”
“胡說！”小海打斷他：“陰個屁！”
大磊從未見過小海激動成這樣，這小子拳頭死死握著，咬緊的牙齦吱吱作響，滿臉通紅，看向自己的眼神卻無比堅定。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煞星克人的，我只知道你是我哥！幫過我救過我的親人！”小海瞇起眼，一字一頓道：“就算只能活一個，我也絕不殺你，否則就是在殺我自己！”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震得頭頂?shù)目葜Χ碱澠鹕成陈曧憽?p> 大磊臉頰發(fā)燙，羞愧萬分，從沒覺得自己這么孫子！
不是要活下去嗎？不是要走出去嗎？勇氣呢？自己唯一的看家本領(lǐng)也丟了？
此刻的自己...與喪氣陰晦的常風(fēng)，毫無人氣的韓空有何區(qū)別！
恢復(fù)理智的大磊平定好情緒，凡事只要做好能接受最壞結(jié)果的準備，就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
之前不敢想的就是弟弟命喪黃泉，可他活生生的站在跟前。
現(xiàn)在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走不出去。但只要活著，一切都希望！
他怕死嗎？呸！
大磊急忙拿起洛陽鏟：“走！接著挖！”
他干勁滿滿的樣子讓小海喜出望外，也不廢話跟了過去。
倆人埋頭苦干，一直挖到天亮才結(jié)束。
他們站在深坑中，仰望這塊巨大的黑色石頭。它呈三角形，頂部被風(fēng)沙洗禮的粗糙，下面卻光滑黑亮，一個佛印圖案正立中央，隱隱覆著一層金光。
小海光著膀子汗流浹背，這巨石散發(fā)騰騰熱氣，仿佛置身火海。他擰開水壺倒了一口含在嘴里，將壺身遞給大磊，對方并沒有接，而是盯著佛印圖案，眉頭緊鎖。
曇無讖。
大磊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自打看清這黑石的面貌，大磊就覺得有層神秘面紗隔著，迫不及待想揭開。
到后期時，沙子越來越難挖，大磊確信不是他倆體力不支，而是之前來的人就沒挖到這層！
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令他激動不已，越干越起勁。
大磊伸出手，掌心已磨出了血泡，新傷蓋著舊疤，慘不忍睹。他將手覆在金色繚繞的佛印上，滾燙的灼氣刺破血泡，痛癢難耐，鮮血滲透其中。
小海不自覺驚呼，含在嘴里的水嗆得他直咳嗽，大磊神色一變，原本滲出的血竟變成被黑石索取！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嘴，正貪婪地吮吸著他的傷口。
不多時，泛著金光的佛印染成血紅。大磊收回手，掌心慘白，不知是不是金光消逝的原因，他覺得周遭陰沉沉的。
抬頭望去，歪斜扭曲的枯枝好似一具具被燒焦的尸體盤旋在上空，大磊一陣暈眩，迷迷糊糊卻發(fā)現(xiàn)，這天空的“花紋”還真像個人樣，仿佛跪拜求饒一般。
小海急忙扶住他，正欲開口詢問，忽然聽到一陣陣奇怪的響動。
這塊巨大的黑石嗡嗡搖晃，似被擠壓碎裂，一條蜿蜒的裂痕由下至上，就像一把無形的巨斧竟直直地將黑石劈成兩半！
裂開的黑石縫隙中冒出縷縷黑煙，它分開的不徹底，茍延殘喘地倒在那兒。
“挪！一人一塊！”大磊說完就咬牙挪石頭，但竟不覺燙手，就是一塊平平無奇的重物。
但真他娘的沉??！
大磊牙齦都咬出血了，那邊小海也不咋地，嘴里嗚嗚嗷嗷地喊著，時不時就冒幾個臟字。
兄弟倆一夜沒睡，干活干到天亮，現(xiàn)在又拼盡全身力氣挪巨石，累得眼冒金星，才終于挪開。
黑色巨石下，是一個黑漆漆的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