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嬋兒和赫連嘉露同住一間屋內,久違的臥談給了兩個人分享心事的空間。
“嘉露。”嬋兒開口道。
“唔?”赫連嘉露看向嬋兒。
“你有什么煩心的事么?”
“怎么這么問?”
“這次見你,感覺你整個人安靜了許多,不像從前那么洋溢快樂的你呢?!?p> “也許是人長大了,不再只圍繞自己的情緒肆意張揚?!焙者B嘉露淺淺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卻有些勉強,而后靜默片刻,又道,“你有沒有過……傷害了別人的心,自己也跟著難過?”
嬋兒的眼神瞬間黯淡,聲音很輕地應道:
“有的?!?p> 赫連嘉露聞言,稍微打起精神,手肘在床榻上一撐,令身體支起幾分,說道:
“雖然是你傷了別人的心,但你心里的難受甚至不亞于被你所傷的那個人?!?p> 嬋兒深有同感地對赫連嘉露點了點頭,兩人干脆坐起身,相對靠坐在床側兩邊的板壁上。
“你說的這個人,我認識嗎?”嬋兒輕聲問。
“算是吧。維國三皇子哥盛。”赫連嘉露眉頭微鎖,回答道,“前段時間你應該聽說了他被斥奪皇位資格的事,就是因為我連累了他,而且我也騙了他?!?p> “除了欺騙的部分,好在你們感情上一度疏離,三皇子不必承受得而復失的那種傷痛?!?p> “得而復失?”赫連嘉露聽出來嬋兒意有所指,說道,“你這位傷心人不是湛哥哥吧,他是誰?”
“就是今日寫了書信給師父的人。他原是父王麾下的射聲校尉,慎瀟。在父王戰(zhàn)死之后,他們兄弟幾人決意為主報仇,因而他又有了新的身份——星壇北門主單瀟?!?p> “你和慎瀟,你們難道……曾有情相許?”
“是?!?p>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竟然完全不知情!”赫連嘉露一副詫異的表情說道。
“那時我跟你一年相見不過一兩次,來不及說起這件事,就發(fā)生了孤國和易國那一戰(zhàn),之后什么都改變了……后來每年堵觀舅舅派人接我去隱塵軒小住,我和轍哥哥在一塊的時間比較多,我就把這些跟他說過?!?p> “你應許過慎瀟什么?”
“分別之前,他說等我十年,等我長大就娶我。我答應他也等他十年,可是我沒能守住這個承諾?!?p> “你失去記憶了啊,所以……”赫連嘉露眼中不自覺閃過一抹憂傷。
“嗯……”
“他一定能諒解的?!?p> “瀟哥哥……”嬋兒說出慎瀟名字的同時,鼻子一酸,“我墜崖那天,他人其實在杳魔宮,他跟著我跳下懸崖,摔傷了腿,又帶著傷跟師父送我來了漠閣。我失憶的事,他當時就已經知曉,他不怪我,然而這幾年里他都是一個人心痛?!?p> “即使你們一直等了十年,你覺得你真的就能嫁給他么?還有湛哥哥。他們兩人偏偏都不在你嬋媛郡主的選擇里?!?p> “對啊,我還有夜國連澀谷沒有去呢。”嬋兒努力笑了一下說。
“各國戰(zhàn)事一天沒有個結果,中間就還會發(fā)生不少事,誰知道以后怎么樣。不過想做什么就去做,總比將來后悔好。若是我能替你拿主意,我是決計不讓你去夜國的。”
嬋兒聽著赫連嘉露的話,下意識想起了自己和湛暮宵“想做就做”的一夜,才沒多久之前的事,想來竟恍如隔世一般。
赫連嘉露見嬋兒沒有搭話,又開口道:
“眼下你怎么打算?和湛哥哥回杳魔宮么?”
“他是要回去的,我在這兒照顧師父,順便陪你住段時日。”嬋兒說道。
“也好。杳魔宮和易國大皇子的對陣難見分曉,你一個人跟著他們打打殺殺沒趣得很。”
“再在暮宵身邊,我怕我們會在夢里不愿醒來?!?p> “你的意思是……要放下你們的感情了么?”
“羈絆越深,將來傷得越重。再說,我也想留在漠閣,掌握星壇的動靜?!?p> “我知道,你打算提前接應慎瀟離開星壇?!?p> “他為我、為父王,總是拼盡全力,而不懂得珍視自己。他說我是他的命,只有我能讓他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在幽殘哥哥傳書給他的信上加了一句話……我失信過瀟哥哥一次了,這一次不能再棄他于不顧?!?p> “你重新給他希望,是想讓他為了你好好活著,可是有了希望,也許接下來又是一次傷心?!?p> “只有活下來,他才能擁有自己的人生。我許給他的是我明確能兌現(xiàn)的承諾,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p> ~~~
星壇地處易國東北部,北面距維國拓跋家的地界僅一日路程,而東面緊鄰恒國北方邊境市場。
維國赫連家和拓跋家的兵力一部分用于牽制維國北部各部族,另一部分與易軍在維、易邊界的對陣中戰(zhàn)得難舍難分,何況赫連家和拓跋家的主要目標是向景皇復仇,星壇一時間還不足以吸引兩家的注意。因此星壇在這時對易國掀起內戰(zhàn),北面可以說是全無后顧之憂。
至于恒國,作為交戰(zhàn)國,其對易國皇室與星壇間的內戰(zhàn)可謂樂見其成。摸準了恒國等待有戰(zhàn)果再坐享漁翁之利的心思,星壇便搶得了一段可以專心對戰(zhàn)的時間,上至星壇尊主尤幻,下至慎瀟、伏桓、柒蕊、尤婉晴所率北門、斗門、七門、星門各自門人,全部集中了精力靜候景皇的反擊。
對當前易國境內遍地開戰(zhàn)的境況,景皇早已焦頭爛額,除了易都守軍,再沒有什么能夠動用的軍力。礙于情勢所迫,景皇只得傳信星壇西北方向半日路程遠的橘焰山莊,令莊主廖威調動山莊人馬與星壇展開抗衡。并表示此戰(zhàn)過后,無論再有什么或主觀或客觀的緣由,都會竭力排除,為橘焰山莊二少爺廖晨與嬙妃的外甥女尚可兒盡快完婚,廖晨便可正式成為景皇的外甥女婿。
橘焰山莊莊主廖威得令后,攜子廖晨、廖午,與手下的昌蓯、郁桐、錢嶺、習箏率莊內高手趕赴星壇西側實行阻截,只有年十三歲的小兒子廖晚留下保護山莊的老幼婦孺。北部戰(zhàn)場上舒家父子忽然沒有了橘焰山莊的支撐,戰(zhàn)事難免吃緊幾分。不過這已經是此刻景皇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了。
星壇與橘焰山莊的實力總體相當。星壇尊主尤幻的武功比橘焰山莊莊主廖威略勝一籌,尤幻手下單瀟、伏桓的武功稍遜于橘焰山莊的昌蓯、郁桐,柒蕊、尤婉晴對錢嶺、習箏能占據上風,單瀟四人各自的親信曳痕、謝宗、妙彤、碧珊基本與廖晨、廖午打成平手,其余眾人大致上也是勢均力敵。
自空臨傳信給慎瀟告知其湛暮宵和嬋兒意外墜入山澗的消息后,已過了兩月有余。這期間,慎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嬋兒。如今心上的人生死未明,慎瀟縱然人在星壇,心卻早不知去了哪里。
這番與昌蓯交手,完全被慎瀟當作了發(fā)泄心中情緒的出口,因為出手狠決、招式凌厲,慎瀟實力上的劣勢短時間得以隱藏。然而隨著交戰(zhàn)時間延長,慎瀟處于失控臨界的弊病——攻守交替間疏于掩飾的破綻——也顯露出來。老辣如昌蓯,很快就抓住這一破綻,對慎瀟連用殺招、步步緊逼,頓時造成了幾乎一邊倒的局面。
不同于星壇四人武功水平相差無多,昌蓯、郁桐、錢嶺、習箏的武功差距較為懸殊,昌蓯實力最強,而習箏與其全然不在一個級別。以尤婉晴的身手,在閑庭信步之間便可勝過習箏,這使得她能夠分心觀察身旁不遠慎瀟的戰(zhàn)況,并在慎瀟陷于危局的時刻挑劍為他擋下了昌蓯的劍招。不過尤婉晴的倉促應對,畢竟難以抵御昌蓯貫注了全力的一劍,即使劍鋒有所偏離,劍勢還是洞穿了慎瀟的左肩胛骨。
身上的傷痛猛然喚醒了慎瀟腦海中的清明。一天沒有嬋兒的消息,一天就還不能死在這兒。慎瀟心想道。強烈的意志支撐他果決地退后,在劍身抽出他的身體后,慎瀟急忙封住傷口周圍的穴道,隨即右手重新?lián)]刀,與尤婉晴一齊迎戰(zhàn)順勢合力于一處的昌蓯和習箏。對手實力均攤以后,形勢更多地有利于慎瀟及尤婉晴,兩人刀劍合璧,完成了一波漂亮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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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只信鴿飛來慎瀟房間的窗邊落腳,正在房內小憩的慎瀟驀地被鴿子撲動翅膀的聲音驚醒。忍著肩膀的傷痛,慎瀟撐起身子,走向窗邊,解下鴿子腳下的信,再謹慎地將鴿子放飛。隨后,慎瀟踱步走回床邊坐下來,展開字條,就見兩種不同字體的字躍然呈現(xiàn)在眼前。
字條上右側是慎瀟熟悉的字體——六弟龍幽殘的字,寫的是:
郡主與杳魔宮宮主無恙,此刻人在閣中。兄可放心。務必珍重。
左側還有一行在龍幽殘書寫完之后補充寫下的字劃稍細的小字:
難相許,不相棄,日夜盼君歸。
多年沒有見過嬋兒書寫的東西,但是慎瀟就是知道,這行字是出自嬋兒的手。十一個字,如十一下重錘,字字猛擊慎瀟的心,分不清是刺痛還是甘甜,慎瀟瞬間淚已濕了眼眶。過往的一幕幕隨之襲上心間。
一別數年之前的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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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瀟下意識地邁動了腳步,走到花園外,卻正看見站在月下的嬋兒。
“瀟哥哥,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要好好保重哦。”嬋兒笑著說。
慎瀟慢慢挪了幾步,在嬋兒面前蹲下身去,喃喃說道:
“丫頭……你還太小了……”
“唔?再過十年我就和你一樣了啊?!眿葍禾煺娴貙ι鳛t眨眨眼睛。
“……你喜歡我嗎?”慎瀟問。
“……”嬋兒又眨了下眼睛,明顯有些驚訝,但沒有說話。
“討厭嗎?”
“如果不討厭就是喜歡,那么應該是喜歡吧。”
“……”慎瀟聞言,心猛地跳了幾下,可還是欲言又止。他向來是想什么就馬上去做,這一晚可以說是他有生以來最猶豫不決的一次了。
“瀟哥哥?”
“丫頭,能原諒我吧……”慎瀟似終于下了決心,說話間突然把嬋兒擁在懷里,向著她的唇輕輕吻了下去。
一輪明月緩緩從樹梢升起,月光靜靜灑在兩人身上,落在地上則形成了一幅美妙的剪影。
待嬋兒回過神,兩人之間已恢復了先前的距離。慎瀟仍默默地蹲在她面前。
見嬋兒只是愣愣看著自己,慎瀟再次開了口:
“我等你十年,你愿意等我嗎?”
“……嗯?!?p> “你是我的命……丫頭,我一定會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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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恭王府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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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答應過,也真的想等你,可是你在十年之內回來了,我卻沒在了?!眿葍旱臏I水決堤,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哭得越發(fā)厲害。
“天意如此,我沒想也沒資格怪你,我都明白,要是你沒有失憶,你會一直傻等下去?!鄙鳛t抓住嬋兒的手,略一施力,把她拽進了自己懷里,“是我沒能把你從袁九天手里救出來,是我害你掉下山崖,是我害你忘了我……”
嬋兒驀地想起了什么,急切地問道:
“那時候那個黑衣人也是你……”
“……”慎瀟沒有出聲。
“你和袁三相交手了,有沒有受傷?”
“你說的,不是我。”慎瀟沒有承認,他不想讓嬋兒知道自己做過什么,來增加她的困擾了。
“瀟哥哥……”嬋兒掙扎著想推開慎瀟,去看他的眼睛。
“得罪了?!鄙鳛t說著用手成刀狀在嬋兒背上猛力敲擊了一下。
嬋兒在暈過去之前,只聽到慎瀟說的“丫頭,從此忘了你的瀟哥哥吧,今后只有嬋媛郡主的侍從慎瀟”,便失去了意識。
慎瀟抱緊了懷中的人兒,又接著說道:
“可是對我而言,你永遠都是你,是我慎瀟的命。只要不是你趕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再離開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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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國宣皇原昭與空臨、風玉揚、慎瀟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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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皇上讓郡主暫且回避?!憋L玉揚說道。
嬋兒聞言,心中明白有些事自己不便參與,于是干脆主動向宣皇請辭道:
“皇帝叔叔既然和朝臣有政事商討,嬋兒便先行告辭。”
宣皇微微頷首表示同意,等嬋兒退出大殿,才再開口道:
“有什么事,你們無需顧忌,盡可直言。”
“末將身在易國時,曾有所聽聞,皇上有意為郡主指派一門婚事,其中恒國兩位皇子乃是上選,不知是否確有其事?!憋L玉揚應聲說道。
“‘樂磬侯’的消息果然靈通?!毙蚀搜缘扔谑情g接承認了風玉揚所言。
“皇上這一想法,應該不止是鞏固孤、恒兩國的姻親關系,而是還有別的打算。”慎瀟接過話來說道。
“哦?你們倒說說看,朕在打算什么?”
“皇上想要的,是東山十幾座山脈以東、孤恒河上游所在的恒國沃土。”空臨無所畏懼地與宣皇四目相對,緩慢說道。
宣皇眼底一抹厲色閃過,快得幾乎難以捕捉。
“只是皇上有沒有想過,單單把郡主嫁入恒國,就可以換來如此豐厚的聘禮么?誠然,郡主身世十分特殊,但若說她對恒國瑞皇會有如此大的重要性卻是無法想象?!笨张R接著說道,“與其用這樁所謂‘上選’的聯(lián)姻賭一個不確切的可能,不如改為抓住一個把握更大的機會,同時放棄‘上選’,才可能贏得‘上上選’。”
“騎都尉心思剔透,朝中臣子皆不如你?!毙实谋砬樗菩Ψ切?,眼中則是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芒。
“末將一心為皇上,才會提出如此建議?!?p> “那么你的建議是什么?”宣皇雖已猜得幾分,還是期待空臨自己說出來。
“末將幾人隨郡主潛入恒國貝城,以個人身份赴戰(zhàn)場,助恒國戰(zhàn)勝易國。倘若敗了,末將等愿自我了斷,勢必不會牽累皇上和國家;勝了,那是皇上指揮有方,等于賣給瑞皇一個天大的人情,還怕素來以在意面子而聞名的他不知如何回報皇上么?”
“你這番思考可曾告與嬋兒知道?”
“如果郡主知道,方才玉揚也不會請郡主回避了。”
“你們三人意見一致,都是這樣想的?”
“是的,皇上?!憋L玉揚和慎瀟回應道。
“朕知曉嬋兒和杳魔宮宮主相交莫逆,不過這無論如何不是‘上選’,亦非‘上上選’。”
“末將所謂‘上上選’,乃是皇上心中所期之選,自當皇上定奪?!笨张R神色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