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泉驛站
伙房窗外的大雨一直沒有停歇,雨水砸在地上已經(jīng)起了濃霧。
屋內眾人聽那漢子這般不要臉皮的說法,更是惱火,誰會信他的鬼話!
劉漢道剛想開口叫人將他拿下,想想又不對,在場的可不是自己官職最高,這百川先生自不必說,左光祿大夫李孝恭官至從二品,又是皇室貴胄,身份顯赫且不提,官職比他還高好幾級。因此,便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冷著臉叫護衛(wèi)過來護送百川先生與家眷和書生們回去,見百川先生一臉悲憤和憂慮,便低聲安撫了他兩句。
李孝恭支開百川先生和那些書生,一是不愿意聽書生們議論紛紛,年輕人最是熱血,批評之聲說的很高,卻都是泄憤之語。
二是不愿軍中的丑事露給朝廷招攬的大儒和書生,這陰暗面有可能影響到這些人的為官之道,目送百川先生帶著家眷和眾書生離去。
李孝恭轉回頭來,瞧了一眼墻角邊那嚇壞了的、猶在瑟瑟發(fā)抖的三個孩童,更是惱恨這漢子可惡,竟讓三個這么小的孩童親眼目睹至親遭受這樣的場面!
那小姑娘伏在哥哥身邊始終盯著地上那婦人的尸體,嘴巴一開一合,好像在念叨什么。
確是在剛才,一眾侍衛(wèi)在收拾外面的狼妖尸首,然后又將屋內的尸體收拾擺正在伙房地上,案板上那個光著的婦人。
侍衛(wèi)們只是用魏將軍的披風裹了,輕輕擺正在三個小孩的前面。
李孝恭走了過去,地上躺著的男孩眼神迷茫,胸前一團血污,像是受了極重的傷無法坐起。
另一個小男孩神情木木的,眼睛空洞,只知道依偎在哥哥身上。
小姑娘卻是有些反應,像是很怕人,立即驚慌地使勁地往哥哥身上靠去。
李孝恭便在離她幾步遠外停下,盡量放緩語氣,對那小姑娘和氣地道:“別怕,告訴伯伯,這個人是不是在說謊?”
那小姑娘淚珠兒滾滾而下,嗚咽著也哭不出聲,也說不出話,只能像是小貓一樣發(fā)出微弱的呻吟,身體像是駭極了哆嗦不停。
李孝恭看似隨意地道:“你阿娘真是可憐,死了還要背負污名!”
后面那漢子開始只是看著魏術全穿著官服,心中有所忌憚。
眼下聽到李孝恭這樣的“怪話”,又看李孝恭身穿道袍,怒火中燒,剛想放聲大罵,就聽那伏在少年身上的小姑娘嘴里含糊地吐出一句話。
第一遍大家沒聽清楚,第二遍卻是真真切切,那小姑娘反復重復道:“阿娘……阿娘沒有要錢……妖怪是他的……”
眾人望向那漢子的眼神都冷冰冰,滿是不齒。
那漢子臉色變了幾變,最終訕笑兩聲,倒不像方才那般拘謹,反而挺了挺身板道:
“這小丫頭片子信口胡謅,定是那娘們教的,想要誣賴于我,許是想要榜上我也說不定,幾位大人可別當真了”。
這漢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軍服,手里捏了捏魂牌,又淡定說道:
“我姐夫是十二衛(wèi)大將軍麾下左武衛(wèi)右翊羽郎將薛萬雄,前次在邊關立了戰(zhàn)功尚未封賞,這次又在登州立了大功,這進京師怕是要連升三級,同幾位可都是同僚”。
看這幾人齊齊色變,不自覺又站了起來,咧起嘴角笑道:
“嘿嘿嘿,實不相瞞,我姐夫可不是尋常人家,京兆府薛家,太子向來關照,我姐夫更是得太子倚重,與齊王也都是攀得上的。今兒之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得遇幾位大人,放過我一馬,這若是今后幾位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就是!”
不管他這話有沒有吹牛的成分,但因提到“太子”,倒實在讓劉漢道他們都有幾分顧忌。
他們方打京師出來,自然知道這太子囂張跋扈,登基是早晚之事,到時候太子親近就是從龍之臣。
因個無關婦人,得罪未來的皇帝,這事兒實在劃不來。
這會兒,那地上躺著的少年眼神慢慢聚焦,聽得這一陣吵鬧,結合鬧得頭痛欲裂的記憶,卻是慢慢理出頭緒。
少年看著自己的小手,又看了看身旁的弟弟、妹妹,并未開口言語,只是用手摟住妹妹,輕輕安撫。
那小姑娘似是在哥哥懷中緩過勁兒來了,不再反復重復那句阿娘的話,也沒了先前那種恐懼,見幾個人說話不在理她,她便顫抖著,偷偷爬到那婦人的尸首旁邊,嚶嚶地哭起來。
這一幕看的是王元一肝腸寸斷,眼淚也止不住流了下來。
自己本是后世人,因緣際會附在了同名的這具小人兒的身上,融合了逐漸消散的靈魂碎片,才曉得這個小人兒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少的苦。
又想到這具身體奮不顧身替弟弟妹妹擋了那么一腳,即使知道自己僅僅是給姊姊妹妹從狼妖口中爭得一息的活命時間,也奮不顧身,直面死亡。
王元一對著靈魂深處那個已經(jīng)消逝的“王元一”道:“你我一體,定愛護弟弟妹妹,不負你之愿望。”
李孝恭望向那漢子,冷冷道:“京兆府薛家??!太子?。⊙θf雄??!好大的威風?。∥以趺床恢疑杏心氵@么個長臉的親戚,你姐夫是羽郎將也好,受太子器重也罷,與你有何相干?唐朝的律法上,哪一條寫著羽郎將的小舅子可以殺人不用償命?便是羽郎將犯法,亦是要按律處置?!?p> 那漢子原本鎮(zhèn)住劉漢道幾個,心里還有些個得意,一聽到李孝恭說的話,梗著脖子瞪著眼睛就要開口大罵:“唔……”剛說一個字來,便被張涵一個大耳刮子甩過去,咬了舌頭說不出話來。
張涵收拾完狼妖,囑咐張璐回去包扎傷口,便回到李孝恭身邊,看到這漢子想要辱罵李孝恭,又聯(lián)想到此僚之前的歹毒,狠狠地動了手。
“打得好!”這時就聽門口有人拍手贊好,進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身著一身青色官服,腰上扎著牛皮腰帶挎著腰刀,板了一張臉,淡淡地掃了那漢子一眼。
那漢子雙腿一軟,不自覺地又跪下:“姐……姐夫……我…那狼…我再不敢了,就饒了我這遭吧!”
那中年男人聽見那漢子說出狼字,狠狠地盯了了他一眼,剎住了那漢子的話頭。
那漢子自知自己說錯了話,先前自己極力否認與那狼妖有關系,如若剛才自己說漏了嘴,自己姐夫斷不會饒了自己。
再說這狼妖是在出京師時太子召見,特別贈與,防范那登州府王伏虎抗拒執(zhí)法之用,哪里想到王伏虎不愿擔那反叛逆賊的名聲,乖乖地束手就擒,讓這狼妖沒有了用武之力。
這一路行來自己看著這個強橫戰(zhàn)力早都手癢癢了,懇求了幾次都沒得到機會操弄。
這次姐夫突然給了操控的魂牌,讓自己去辦事,哪里想到這群人壞了自己大事,又斬殺了狼妖,自己可怎么交待!
一時著急向姐夫解釋,卻又選錯了時機。
那中年男人看著那漢子道:“喝了幾滴馬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薛家什么時候有過你這么個親戚,你又是從哪得知我薛家受太子愛護,我一邊軍小小將領怎會有京師的貴人倚重?”
跪著的那漢子看見姐夫臉色不對,又想到姐夫往昔那般手段,不自覺地跪著爬向那中年男子,不住地扇著自己的嘴巴。
“姐夫我知錯了,再也不敢貪杯了,姐夫您還不知道我嗎?平日酒后嘴里就沒有個把門的,最是能胡咧咧的,哪句能當真?”
那中年男子不理會這個小舅子,看了看地上那婦人和仆人的尸首,又看了看旁邊坐起的少年和伏在尸體上哭著的小姑娘,道:“這位大人說得對,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明早送你去衛(wèi)所軍法受審!”
“姐夫,姐夫,我姐就我這一個兄弟,看在沒了的姐姐份上,您就再饒我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漢子全然再沒有先前的跋扈模樣,忽然抱著那中年男子的小腿,就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那中年男人見他這般不堪,不禁氣得渾身發(fā)抖,想要踹開他,卻被抱得牢實,伸手點指那漢子,想要再罵兩句,終是覺得沒意思,重重嘆了口氣,轉身抱拳向劉漢道幾個道:
“在下左武衛(wèi)右翊羽郎將薛萬雄見過幾位大人,家門不幸,擾了幾位大人,甚是羞愧。在下定不敢徇私,明曰定將這畜生送去京師衛(wèi)所法辦,還請幾位大人做個見證!”
劉漢道見薛萬雄雖然有些桀驁不馴,但是滿臉正氣,不似殲邪之人,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來。
這驛站之中,進京的官員不少,若是此事傳到哪個御史耳中,就算薛萬雄不偏袒這個小舅子,起碼一個“治家不嚴”之罪是跑不了,最后別說升職,就是這羽郎將職位也未必保得住。
石三海見薛萬雄只認官服,怕李孝恭冷在一邊尷尬,便道:“薛大人,這位是左光祿大夫李孝恭李大人?!?p> 聽到“李孝恭”時,薛萬雄臉上顯出異色,隨后略帶生硬地給李孝恭見禮,自是知道這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