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恭甩落鋼刀,手掌仍自滴著血。
眾人皆怔住,還是石將軍反應最快,忙上前來:“哎呀,李大人,這……這……”
本想要埋怨他兩句,話到口邊,方覺得不對,生生止住了,掀開官服下擺,撕下一條白布來,慌手慌腳地幫李孝恭包好。
王伏虎的老仆和三個兒女如夢方醒。
老仆已是跪在地上給李孝恭磕頭謝恩,幼兒幼女跪在王伏虎腳邊,痛哭起來。
這兄妹兩個,都只有三、四歲,小男孩兒穿著破爛衣服抱著父親的腿,哭得甚是凄楚。
那小女兒,經(jīng)歷這些事,只有“哇哇”哭個不停。
王元一愣愣地看著這個父親,上輩子從未有過這般憋屈,如果真的就自盡了,這初來此世的未來將是一片渺茫。
王元一這才知道這個看著孱弱病態(tài)的男人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是代表著什么。
心知這個父親如果實在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扔下自己三個年幼的兒女,揮刀自刎。
王伏虎長嘆一聲,摟著小女兒,拉著兩個兒子,父子四人哭成一團。
別說李孝恭本是心軟之人,就連劉漢道、魏術全與石三海這三個見慣了生死的,馳騁沙場的糙漢子也不禁紅了眼圈。
其中石將軍看著最無城府,指著王伏虎破口大罵:“你這瓜慫!想你也是軍陣之上賣過命,刀口舔過血的,怎地這般糊涂!初聞聽你在登州府創(chuàng)下一片好名聲,又斬了那勞什子皇親國戚,還以為你是什么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今日攤上這般慘事,我本敬你幾分,可沒想到你這般瓜慫!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這小子侮辱你女人,薛將軍又言說交給你處置,你砍他就是了,往自己腦袋上砍什么?瞧把這幾個孩子給嚇地!”
劉漢道與魏術全雖然是武人,亦是官場沉浮多年,心思比較細膩些。
現(xiàn)下因王伏虎的異常舉止,他們也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再望向薛萬雄時,便帶了些狐疑。
薛萬雄神色一僵,隨后起身,微微皺眉,朗聲道:“王將軍這是作甚,莫非要陷薛某于不義?既然將軍下不去手,那薛某就要代勞了!”說罷,彎腰拾了腰刀,甩了甩刀頭的血,向董萬奇走去。
王伏虎正被兩個年幼兒女哭著摟著,哪里還管得上其他?
王元一則是冷冷地看著薛萬雄演戲,這橋段見得多了,可不信薛萬雄真的下得去手,砍了自己的小舅子。
先前石三海所說的那一段話自己也權當是放屁,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薛萬雄那一張臉上的顏色變化自己身子小,全看在了眼里。
薛萬雄就是欺負自己這位父親戴罪之身,手著鐐銬,孱弱不堪,如若父親砍下去也砍不死人,還擔了罪責。
如若是父親不接刀或者接了又放棄,那么先前的威名都變成了笑話,同時也就默認饒過那董萬奇的罪責了。
自己從歷史書籍和古書里只能看到冰冷的文字,現(xiàn)在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歷史中的陰冷殘酷。
李孝恭托著右胳膊,站在王伏虎身旁冷眼旁觀。
劉漢道與魏三海相視一眼,各自心中已經(jīng)生疑,都想要看這薛萬雄到底如何作為。
只有石三海罵的舒服了,還被薛萬雄的話語激到了,覺得自己的話加上李大人幾人的表現(xiàn)像是“逼迫”了薛萬雄一般。
剛想要開口勸阻,卻被魏將軍一腳踢在屁股上,把嘴里的話憋了回去。
薛萬雄原本還指望大家喚住他,自己就坡下驢。
待看到魏將軍那一腳,石三海那個莽漢閉了嘴,這才沒想到自己坑了自己,但卻只能如此繼續(xù)往前走,神色越發(fā)陰郁。
董萬奇跟在他身邊十多年,又是常在薛府跟著姐夫廝混的,自然看出姐夫真動了殺心,忙往后退著,嘴里一股腦地說道:
“沒有我們董氏在北地部落的周旋,你個小小的尉官能有今日?小爺明兒便回去告訴大王,你早就投靠了……”
最后的話卻未能說出口,隨著薛萬雄的一刀揮出,董萬奇立時身首異處。
腦袋落到地上,骨碌出去好遠。身子這段脖腔像是噴泉似的噴出不少血來,隨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薛萬雄沒心思再看小舅子,沖著身后的親兵招了招手,而后勉強向眾人拱了拱手,眼中卻盡是寒意,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眾人看著薛萬雄的親兵收拾地上的尸首,都詫異薛萬雄的手辣。
像董萬奇這種畜生雖然死不足惜,但是大家都看到了董萬奇罵時,薛萬雄急變了臉色,腳步也是極快地沖到董萬奇身前,還改變了拿刀的姿勢,這方使得董萬奇換了死法。
眾人都是一凜,這薛萬雄這般急于處置了小舅子,顯然不是對董萬奇的恨,而是董萬奇剛才所罵的那些話。
“董氏”“北地部落”“大王”“投靠了”這幾個關鍵詞,再聯(lián)想到董萬奇先前所說的京師薛氏,太子倚重的話。
不管是李孝恭,還是劉漢道他們幾個,都覺得有些發(fā)寒。
或是因失血的緣故,李孝恭的臉色煞白。
他見王氏父子凄慘模樣,瞧了瞧地上的女尸,便將驛丞喚過來,掏出兩貫銅錢給他,吩咐就近喊兩個婆子來,幫著妝裹妝裹,若是晚上找不到,就明早尋。
事情鬧到現(xiàn)下,眾人都搖頭嘆息,深感無趣。走過王伏虎身旁俱都是安慰了王氏父子幾句,劉將軍等人就同李孝恭一起離開了。
直到將李孝恭送到上房院子外,劉將軍等人才告辭離開。
***
王家父子四人在官差的帶領下回轉廂房,一路上都未著斗笠。
進得屋來,王伏虎麻木地坐在床榻上,官差將枷鎖去了,改用腳鐐鎖在床欄上。
這隊官差對王伏虎相當重視,夜里每兩個官差一個時辰輪換休息。
老仆王武忙前忙后幫主人擦拭雨水,更換衣服。
王元一看著弟弟、妹妹衣服塌在身上,夜里漸漸降溫,兩小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
王元一將兩小扒了濕漉漉的衣服,循著記憶抖開行李里父親的干衣服裹在兩人身上,又出門跑到趙六郎處求著討要一桶熱水。
趙六郎看他人小,又感他失母可憐,便挑了兩桶熱水放在廂房,王元一趕緊謝過。
待趙六郎出屋,王元一吩咐王武用其中一桶兌水幫父親擦拭身子,一邊提著木盆,放了些涼水,兌著桶里滾燙的熱水。
用手試了試溫度,將裹著破舊衣服的弟弟妹妹放進木盆,兩小經(jīng)歷剛才的不堪,已是精疲力盡,坐在木盆里抽抽搭搭地。
王元一用溫水幫弟弟妹妹洗凈身子,兩小都有些微微發(fā)汗,這才一個一個抱起放在床榻上,用舊衣服擦干身子,塞進被子里。
看著兩小鼻尖微微的汗珠,已是憨憨入睡。這才用洗澡水將自己與兩小的衣服洗了一遍,光著屁股將衣服晾在屋內的繩子上,又重新兌了溫水將自己身子泡暖。
那邊拄著刀坐在床頭前的官差默默看著王元一,嘴角微微上揚。
王元一不知道這個時代的醫(yī)療條件怎么樣,不敢賭淋雨之后會不會生病,這個時代一定沒有抗生素,怕是一場感冒都能要了性命。
自己身子泡暖之后到門前倒了洗澡水,看見王武已安排父親躺下,走到父親床榻前,看見這個父親雙眼無神盯著棚頂,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父親節(jié)哀,我兄妹三人尚且年幼,萬望父親惜身,阿娘之仇兒子定不敢忘,挺過眼前劫難,兒子自是要與父親共同承擔這血海深仇”
王伏虎轉過淚眼,看著一夜之間長大的長子,內心倍感欣慰,同時,又是對亡妻的深深自責。
少年成名的自己為這李唐征戰(zhàn)沙場,披堅執(zhí)銳。陛下登基后被發(fā)配鎮(zhèn)守登州府,無怨無悔,守護一方,兢兢業(yè)業(yè)。這發(fā)配就因當年自己遵守秦王詔令將陜東道東都洛陽附近的數(shù)十頃土地交給封臣,惱了張婕妤的父親。
萬幸得秦王庇護,派往登州府避禍。誰想那張婕妤弟弟,號稱張家之虎的張元亨在河南道仗著姐姐受陛下寵愛,橫征暴斂,勾結妖族,殘害百姓。
今年年初,張元亨帶著妖族侍衛(wèi),作亂登州之時,自己秉公執(zhí)法,砍了妖族,鍘了張元亨。
誰承想朝廷派來薛萬雄調查此事,卻是得出自己仗勢欺人,蒙蔽圣上,殘害皇親,更沒有妖族一事,奏請圣上將自己下了大獄,押解京師,三司會審。
自己一身清白自然不懼,但卻苦了自己妻兒。
發(fā)妻上官文靜早亡,留下元一長子,泰山不忍外孫幼小,將妻妹上官文楚嫁給自己續(xù)弦,生下王子佩、王令儀雙胞龍鳳。
本欲攜妻兒回京師討個公道,怎奈這路上就失了妻子,直覺得這賊老天對自己實在不公。
王伏虎按下思緒,對著長子點了點頭道:“我兒自去安歇,待到長安,為父自有辦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