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起，覺醒愈加發(fā)奮練功，白日晨業(yè)之后，便趕往修武院，一絲不茍地扎馬步，不滿兩個時辰，絕不停下來，哪怕已經(jīng)受了覺山一記飛石。眾人笑他癡呆，只有覺醒心里清楚，自己落下太多工夫，得拿出一天練十天量的勁兒，才能彌補(bǔ)過去。扎馬步的時候，打發(fā)時間的方式除了思念芊芊外，就是修習(xí)滴海心經(jīng)，雖比不上夜里的修習(xí)成果，但仍有絲絲點(diǎn)點(diǎn)的成長。覺山瞧出他的想法，心里一樂，連打兩記飛石，要看看覺醒到底有多大的決心。覺醒扛一下后狀態(tài)尚可，但第二記飛石比上一記力道要多出兩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抱痛倒地。他看了眼墻上的覺山，嘴角輕揚(yáng)，撤步離開，在空地打兩套五行拳，將疲憊掃之一凈。之后來修武院，他新的目標(biāo)，就是要扛兩下，三下，乃至十下飛石攻擊，直到覺山的石子再也拿他沒有辦法。
半月之后。
“第幾下了？”
“好像是第五下了。”
“真是個狠人呀，一天一下不過癮，非要吃個夠！”
“到底是傻還是蠢呢，明明早就能去第二關(guān)了，非得留在這吃石子。”
“說什么呢，傻瓜蠢蛋才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啊，是這里有病?！币蝗酥钢约耗X袋說道。
“你們能不能閉嘴，有本事自己上去試試，在這瞎扯淡，咋，咱們修武院不練手上功夫改練嘴皮子功夫啦？”說話的人是明力，打從覺醒開始這一行為之后，他就由衷佩服這位小師叔，不管以前怎樣，就看現(xiàn)在能下如此工夫，將來必不得了。
此時明清一眾也在此圍觀，他已過關(guān)，卻不曾有過如此心思。至于其他人，單單是過關(guān)就遙遙無期，索性中斷馬步，退至一邊，同許許多多的師兄弟一起，看覺醒師叔到底能撐多久。馬場中央，只剩一人，雖是寒冬臘月，卻赤胸裸背，無比堅(jiān)挺地扎著馬步，雙目緊閉，紋絲不動，額頭上凝聚了幾顆汗珠，白煙游絲，若有若無。他背上的石頭印子密密麻麻，清晰可見，好事的人數(shù)了數(shù)，大概有七八十之多。所有人都在期待下一記飛石，看看覺醒，再看看墻上的覺山，兩人各有各的姿態(tài)，卻是同樣靜止不動。覺山總挑在大家最放松的時候出手，不見動作，飛石破空，音爆聲才聽到便戛然而止，“嘭”得撞到覺醒背上，留下一顆紅得洇血的石印。覺醒中招跪地，雙手撐著身體，急促而猛烈地大口呼吸著，仿佛剛從深海冒出頭來。抬頭那一剎那，眾人看見他在笑，忍不住打了寒戰(zhàn)。明力趕緊給他披上衣服，遮住那慘兮兮狠然然血花凄絕的后背。覺醒之所以光著身子，是因?yàn)樘M(fèi)衣服，除第一下外，后面的每一下都會打破衣衫。還有便是，全心全意扎步練功時，尤其是心海不斷圓滿時，覺醒絲毫感覺不到外界的寒冷，甚至疼痛，心里只剩一片滿足。
“小師叔，俺真佩服你，可俺不會這樣做?！泵髁φf道。
“我這不是落后太多，想早點(diǎn)追回來嘛?！庇X醒笑道。
......
臘月二十七，方丈下令，少林弟子修養(yǎng)半月，各自安排，如有外出，通報(bào)主持即可。山爺說的帶覺醒回家便是這個時候。覺醒早就想回柳樹村了，少林不是他的家，爺爺也不像從前那樣盯他盯得那般緊，伙食單一，素的像白紙。他想念家鄉(xiāng)的酸菜肉絲、番茄炒蛋、紅燒排骨和涼拌豬耳朵，想念各個奶媽家的搟面扯面炸醬面和豬肉大蔥餡兒的餃子，想念走到哪都是勾肩搭背、推搡打鬧的小伙伴兒，想念村北長滿蘆葦、夏天游泳冬天滑冰的北泊池，想念冰天雪地里忽然長出來的小紅花和大海兄弟。覺醒常常想起他們，想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甚至努力擠出兩行淚水以證明自己的思念之深。山爺牽來大青，兩人像老友一般看著彼此，眼神滿是滄桑，山爺說：“大青啊，你別怪狗子，小黑呢，還活著，不定在哪跑得正歡呢，咱們老了，哪能一輩子守著他們。放心吧，啊?！贝笄嗟秃邇陕?。
覺醒搜遍腦瓜子，終于想到幾樣拿得出手的禮物，在修武院的庫房撿來兩只武僧棍，棍頭有些損壞，他直接砍去一截，細(xì)細(xì)打磨半天。又從不鬧屋里翻箱倒柜，終于在床底掃出四五串佛珠，擦洗之后，煥然一新。像木魚、蒲團(tuán)、佛經(jīng)等等少林特產(chǎn)，也有準(zhǔn)備，整整兩大包裹，覺醒扛在肩上，輕松如常。
山爺不知從哪弄來一架馬車，給大青套上，覺醒不忍心坐，山爺也不勸他。這趟路走得慢些，路上積雪重重，目光所及，雪野瓊林，只有小鎮(zhèn)里的熱鬧才能融化這見地相形的雪花。大青雖然老邁，但步履穩(wěn)健，一路勻速前行，終于在除夕夜趕到柳樹村。夜已經(jīng)深了，只是因?yàn)檫^年的緣故，家家守歲，屋里還燒著蠟燭。映著月色和雪光，能看到家家戶戶貼的對聯(lián)和窗花，門口大大的福字仿佛在笑。馬車走得很輕，生怕吵醒大家，覺醒興奮得回憶從前，每家屋子他都知道是誰住著，家里幾口人，幾個小孩，甚至幾條狗，幾只貓，他都一清二楚。路過奶媽家的時候，他大聲喊道：“張媽，我回來啦，狗子回來啦！”
“虎媽，狗爺我回來啦！”
“牛嬸兒，狗子回來啦，明天給您拜年！”
“郜媽，狗子回來啦，過年好呀！”
“李嬸兒，狗子回來啦，還有餃子嗎？”
......
冰冷的大地如同一只碩大無比的魚泡，狗子的嘶喊聲便如鋼針?biāo)频膶⒅唐疲麄€世界從柳樹村這一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開始迎接新的一年。昔日的伙伴本躺在被窩里睡得香甜，猛然間聽到狗子的聲音，還以為做夢，當(dāng)阿娘掀開被子叫他去看看的時候，才知道真是狗子。他們慌慌張張地穿上新衣服，挑上燈籠，一個個從院子里鉆出來，小步追上狗子的馬車。
“狗哥，狗哥，你回來啦！”
“狗哥，你可算回來啦，隔壁村的幾次來惹事，我們打不過他們，就等你回來報(bào)仇呢！”
“狗哥，在少林學(xué)什么啦，教教我們唄！”
“狗哥，我娘猜著你們今天回來，特地多包了些餃子，還熱呢！”
狗子吸溜一聲，問到：“小龍，啥餡兒的？”
“還能是啥餡兒，豬肉大蔥唄！”
“管飽不？”
“多著嘞，不夠我回去叫我娘再包點(diǎn)兒！”
“狗哥，你那包里裝的啥，那么大看著?！?p> “沒啥，從少林給你們帶點(diǎn)東西，大過年的，咱狗爺是空著手回來的人？”
“哈哈哈哈——”
“搶什么，郜老二，就屬你手快，給你串佛珠玩玩，別老亂摸東西。”
“我呢我呢，狗哥？”
“魚兒，我給你帶了個跟你名字一樣的，只不過是木魚，來，這是棒槌，這是魚，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么敲著玩！”
“山豬，過來過來，我不在就靠你罩著大家伙兒了，這根少林棍給你，趕明兒我教你兩招，以后隔壁村哪個敢來找事，你就拿這個呼他?！?p> “還有一根哈，給誰呢，當(dāng)然是給小龍啦，就你有良心，知道給我?guī)э溩樱 ?p> “狗哥，你的腦袋真亮，跟月亮一樣。”
“是啊狗哥，給摸一下唄?！?p> “摸個屁，狗爺我還長個呢！”
......
摸胡子這習(xí)慣，山爺戒了好多了，現(xiàn)在長出新胡子，他又撿起這個老習(xí)慣。柳樹村，他們平平靜靜地過了十二年，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家人。眾人直直鬧了一夜，將近天亮的時候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狗子再也撐不住，趴在炕上睡著了，山爺給他準(zhǔn)備好的褥子也沒顧上鋪。照慣例，日出前一個時辰，家里的大人要去廟里燒香拜佛，給全家人謀求來年的平安健康。山爺年年都去，誠誠懇懇。他也記得每一個人，熱情地噓寒問暖，嘮嘮家常，整整備了一袋子的平安符，誰也沒落下，多出來的幾個正好送給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村里人還像從前那樣喜歡山爺，山爺很是滿足。
近中午時候，狗子被一群人吵醒，各個吵著要狗子去自個家吃飯，爭不過就開始動手，看樣子誰站到最后，誰才有資格。狗子迷迷糊糊，只當(dāng)他們在鬧，山爺聞音過來，才將鬧劇平息，叫他們先回家去，稍后挨家拜年。眾人散去后，山爺叫醒狗子，讓他換上新衣服，去奶媽家挨個拜年。狗子起身胡亂抹一把臉，就帶著準(zhǔn)備好的禮品出門去了。
這半天，狗子吃下三頓餃子，四只雞腿，五個魚頭，六根豬尾巴，見到的眼淚能裝滿一只酒缸。每個奶媽都是邊罵他沒良心，邊給他夾菜，吃不完就是感情淡了，吃完卻還要加。狗子叫苦不迭，吃得肚皮滾圓，腰難挺，口難張，寸步難行，得虧是下一家派人來拉才得以逃脫，卻不知轉(zhuǎn)身又到狼窟。直到睜不開眼說不動話，狗子才被送回自己家，在炕上翻滾數(shù)十圈兒，悠悠睡去，噩夢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