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迅速返回的蕭澤和漣叔簡單易容后以仆從的身份駕上馬車,往馮家莊方向疾馳而去。
車廂內(nèi)的氣氛沉悶得讓人頗為窒息,誰都沒有說話的心情,可是有些事情,他們還是得弄清楚,得互相有個底。
蕭澤掀開車簾,看看云天蒼茫的遠處,沉聲道。
“漣叔,吳鴻這次的行動,您怎么看?”
“兩個人都是密衛(wèi),真正動手殺馮家人的只有吳鴻,另外那個男人,看起來更像監(jiān)視者。所以,這應(yīng)該是出自皇帝的命令?!?p> “我猜也是,否則照我看來,吳鴻他個人是不會殺綠岫的?!?p> “皇帝?”
蘭塵終于轉(zhuǎn)過頭來:“是因為綠岫的身份?”
“只有這個理由?!?p> 蕭澤接上她的目光,平靜道。
“我們現(xiàn)在把幾種可能都理一遍吧。第一,倘若當年救出綠岫的是南安王的親信,那么吳鴻接近的目的就是要追查余黨,殺戮當是為了斬草除根,可是吳鴻顯然是故意放過綠岫的,這或者是他們沒有追查到所謂的余黨,想借此引誘漣叔你暴露余黨所在?!?p> “但是我確定昨晚奔至蕭門的路上,沒人跟蹤。”
點點頭,蕭澤道。
“我已叫人清查過當年之事,那樁案子牽連甚廣,被處死的便有上千人,因流放而間接死亡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南安王的親信,幾乎可以判定不存在。”
“那第二種可能,難道當年救出綠岫的人是先帝?”
漣叔臉色蒼白,語氣非常虛浮。蘭塵只是沉默地聽著,眸光冷冽,蕭澤看她一眼,冷靜地分析道。
“是有這種可能,南安王府是突然被密衛(wèi)襲擊的,唯有發(fā)出這個命令的先帝才可以部署救人。他放過綠岫的理由——若是為了引出南安王的忠仆,似乎沒有這種必要,比較起來,南安王的兒子更有作用些;若是因為心存一絲憐憫,那么現(xiàn)在皇帝下令追殺,大概是綠岫與我們的接近讓他不安了??删G岫剛剛及笈,馮家人普普通通,若非漣叔您出現(xiàn),我們根本不會知道這么隱秘的真相。所以,這種可能也說不通?!?p> “那還有什么理由?總不會是密衛(wèi)私自放人吧?!?p> “呵,漣叔,您可說對了?!?p> 蕭澤頷首,緩緩道:“我猜第三種可能就是當年密衛(wèi)私自放了綠岫。漣叔,十二歲的密衛(wèi),可能參與刺殺任務(wù)嗎?”
“十二歲,如果已經(jīng)非常出色,是會被允許參加一些不會出什么紕漏的行動的。你要是說吳鴻的話,他當時確有資格被挑中?!?p> “而對南安王府的刺殺,想來在大批武功高強的密衛(wèi)中加入一兩個還沒什么實際經(jīng)驗的孩子,應(yīng)該是可以的吧。畢竟就算南安王養(yǎng)了無數(shù)死士,總不可能內(nèi)府中每一個都是?!?p> “可是為什么?吳鴻跟她們素不相識,他有什么理由救綠岫?”
蕭澤輕輕搖頭。
“我不知道,這種理由太多,反而無從斷定。總之,也許只有吳鴻一人,也許還有誰,他們救出了綠岫,送給馮氏夫婦撫養(yǎng),這件事應(yīng)該無人知曉的,否則綠岫不會平安地長到十六歲。而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吳鴻和綠岫之間的牽連,以及綠岫的身份,這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命令吳鴻殺了馮家所有人?!?p> “你憑什么這樣認為?”
“漣叔,您說過,兩個密衛(wèi),只有吳鴻動手,另一人更像監(jiān)視者。而吳鴻昨晚最后說的那句話也讓我覺得十分奇怪,很明顯,那應(yīng)該是說給你們?nèi)酥械囊粋€聽的,你?另一個密衛(wèi)?還是吳鴻自己?我現(xiàn)在無從斷定。至于當今皇帝,十六年前,已有十八歲,您看他是位什么樣的儲君?”
“我沒有奉命調(diào)查過太子,不知道。只曉得他是先帝嫡長子,是在宮中子息孤弱,妃嬪多年只產(chǎn)下六位公主的時候,皇后所出?!?p> “二皇子,也就是梁王,足足小了弘光帝五歲,其母雖為嬪,但梁王其人聰敏沉穩(wěn),頗得先帝贊賞,據(jù)說先帝甚至曾有廢長立幼的念頭??上В和跏藲q上染風寒而亡;三皇子,即是目前二十八歲的東靜王沈燏,將才卓越,且同為皇后所出;四皇子是慶王,其母為寵冠一時的貴妃,性情沉靜,博學多識,才華橫溢;六皇子寧王為威遠將軍馮常翼的女兒馮淑妃所出,善騎射,雖然年幼,但將才已有顯露,封王后即遠赴邊關(guān),目前正在雁城武威將軍杜長義軍中領(lǐng)兵;八皇子和王為容妃所出,母族寒微,但他善數(shù),先帝曾笑言他可掌天下帳,如今任職戶部;至于其他幾位,或無長才,或無勢力,也就沒什么了。嚴格來說,弘光帝的表現(xiàn)反而不如這幾位皇子出色,看來似乎沒有太大的能力成為足以傳世的圣主明君,但自太子時期聽政以來,雖無大德,亦無過,要坐穩(wěn)江山、安保社稷,倒是可以辦到的,只是他疑心過重了。登帝位至今,疑人不止限于不用,用人更是免不了疑?!?p> “在上位者,沒有不多疑的。”
漣叔知道了蕭澤的意思,他要求確證。
“信任密衛(wèi)無可厚非,但竟能被我們知道吳鴻的存在,而且吳鴻還精通易容之術(shù)。漣叔,這樣您應(yīng)該知道他行事倚賴密衛(wèi)到了什么程度!在執(zhí)政兩年多后,也就是弘光三年的秋天開始,他正式攏權(quán)。在這時候,若傳出密衛(wèi)與從前逆黨之女有交的消息,弘光帝會怎樣?”
“你是說,皇帝為了要吳鴻證明自己的忠心,便要他殺了馮家人和綠岫?”
“或許?!?p> “……只是這個理由?”
漣叔的臉色慘白,但他最明白,這樣的理由對皇帝而言已經(jīng)足夠。
蕭澤一直看著蘭塵,從他們開始分析時起,蘭塵就沉默地盯著她對面的車壁,臉色極盡冷漠。
這是蕭澤從未見過的神情,這樣的沉默太不正常。仿佛大海,暴風雨前平靜的大海,暫且將所有的怒氣積蘊在深深的海底。
蘭塵其實并不是個靜如止水的人,蕭澤這時才真正確定。
馮家莊到了,村子里一片慌亂,東南角的那座房子被焚燒得只剩斷墻殘瓦,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馮家門前堵著莊上的人,縣里的官差早了他們半個時辰到達,蕭澤三人走入門內(nèi)。這是前院,唯有這里還沒完全被火燒掉,后院里,除了倒在院門口的馮大嬸,其余人盡數(shù)被埋在那可怕的黑色灰燼中。
蕭澤與官差在一旁虛應(yīng)著,引導他們判斷這是強盜所為。蘭塵站在被白雪掩去血跡的院門前,半晌才輕輕走進去,正好看見那堆陰慘慘的焦黑色廢墟,和被扒出的馮家人的尸骸。
活到如今已有二十八年了,在那個世界的二十六年里,各種各樣的媒體每天爭相以爆炸性的文字和圖片轟擊人們的神經(jīng),無論多么純真的人,都日日生活在滿世界戰(zhàn)爭、殘殺、背叛、絕望和沉淪的消息中,誰都不會再單純地相信這世上會有天堂。一切似乎連上帝都已經(jīng)無力阻止了,驚天巨變多如蟲豸,更何況學著歷史,講著歷史,早已明白那些會留在史冊上的時光或者是赤裸的黑暗,或者是被粉飾的海晏河清,蘭塵還以為,自己再不會為這個時代里常見的生死慘劇而痛心了,她應(yīng)該看透了。
可是,當她真正站在馮家廢墟面前的時候,當她真切地看到記憶中曾鮮活地說笑著的人們變成一具具可怕的尸骸的時候,被這一片翻騰著焦臭味的黑色廢墟的陰晦壓倒的瞬間,徹骨的寒冷猛地從腳心直竄上來,從前關(guān)于火災(zāi)、關(guān)于死亡的可怕印象與這時所見交織起來,霎時席卷了蘭塵的意識。
想逃開卻無法移動,想轉(zhuǎn)過頭去卻只是戰(zhàn)栗著連眼睛都無法閉上,那氣味逼得她幾乎要嘔吐出來,幾乎要窒息。
恐懼、痛苦、悲哀與憤怒,這些無處發(fā)泄的情緒噴涌出來,像熔漿又像寒流般在身體里流竄,她只能狠狠地用右手抓住自己左手的手腕,而絲毫沒感覺到那鉆心的疼痛。
“……蘭塵,蘭塵!出去,別看了!”
發(fā)覺到她異常的反應(yīng),蕭澤低喝著捂住蘭塵的眼睛,把她的身體強制地扳過來,拉出院門數(shù)十米。
“別想,別想了,蘭塵!蘭塵!”
聽得到蕭澤在說話,直直的眼神卻沒法收回,蕭澤的聲音就像水流過鏡面。
“回去吧,蘭塵,我們回去吧。下午我會派人來處理喪事,記住,她也快醒了,經(jīng)歷這樣的事,恐怕刺激不小,你得去陪著她?!?p> 右手已經(jīng)被蕭澤掰開了,蘭塵沒看到手腕上鮮明的五道指痕,蕭澤把她的頭擁向一邊,半扶著她的肩膀,使勁兒卻又溫柔地抓著她的雙手。
原本提起綠岫是希望她可以因為綠岫而盡量轉(zhuǎn)移這慘狀給她的沖擊,卻沒想到反而令她連牙關(guān)都咬出了聲音。臉色發(fā)青,雙手冰冷,且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這樣的蘭塵,蕭澤也一時無措。
“別這樣,蘭塵,你……蘭塵,好了,別怕,蘭塵,別想了!什么都別想,沒事的,沒事的。”
沒有保證,不能保證,也不需要保證,在蕭澤嘆息般的低喃聲中,蘭塵終于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從顫抖中逐漸地平靜下來。很久,她就一直那樣由著蕭澤握住她的雙手,蕭澤也不出聲,依舊半扶著蘭塵的肩,像是等待。
好一會兒,蘭塵睜開雙眼,她站直身體,轉(zhuǎn)回頭去,盯著隔開廢墟的那面殘存的墻,聲音低啞。
“這種事,竟然做出這種殘忍的事,那種人,他以為自己真的那么高高在上么?別開玩笑了,沒有人能被允許這樣做的!我不會放過他們的,那兩個人,那個人,我發(fā)誓,我一定要他們——付出最昂貴的代價!”
如此激烈的情緒讓蕭澤吃驚地望入蘭塵眼里,那黑眸中涌動的狂潮令她平素靜若深潭之水的眼睛閃耀著異樣的光華。那不是失去冷靜控制的瘋狂,相反的,那是十分瘋狂的理性。
仿佛漩渦,誘惑著漂流的靈魂。
“……你想,做什么呢?”
他突然問,聲音卻一點都不突兀。
抬起頭,蘭塵注視著蕭澤。這個人正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平素那些張揚與威儀,仿佛山風已止,白石沉靜而立。
她知道他的不同,蕭澤其實很像他的母親韋月城,他們都很特立獨行,可以無所謂,也可以意志堅定得使人難以忤逆。蕭澤,是不會拘于凡俗的。
她需要盟友,但是她不知道對他而言,蕭門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
所以,還不行。
而且事實上,她也還沒有決定任何事。
他們沉默地回到蕭門,蕭澤還要處理北方馬市的事務(wù),就由蘭塵領(lǐng)著漣叔慢慢穿過淥州的大小街巷,直接走入“韋府”。
隨風小筑里仍然十分寧靜,屋頂?shù)难┗擞致錆M,大家一如往昔。沒有因為初八那場扯上蕭澤的鬧劇而苦笑,也沒有因為綠岫的劍傷而波亂,甚至是漣叔的到來,亦沒讓隨風小筑的人們露出一點詫異神色。
綠岫這時還沒清醒,蘭塵并不擔心,韋月城說沒事,她就得相信,況且即使她心急如焚又有何用?倒不如向漣叔他們詢問些有用的東西。
她要知道,淥州西方的那座皇都,過去跟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
傍晚的時候,綠岫終于醒了,睜著眼,望著檬黃的帳頂。沒有哭泣,沒有傷心,墨黑的眸子空洞卻依然美麗。
蕭寂筠端來一盆熱水,沾濕了巾子,溫柔地幫綠岫擦拭著臉和手。蘭塵做不來這些照顧人的細活兒,就站在床尾,看著綠岫。
這孩子,還沉在昨晚的噩夢里,無法醒來么?親眼看見所戀慕的男子化身惡鬼,在面前殺死哥哥和母親,殺死自己,這樣的地獄就是心智成熟的人都不能承受,何況她才剛剛十六歲。
——那么,與其絕望得活不下去,倒不如憎恨吧。
憎恨他們,要他們付出代價!
然后活下去!
像從前的每一天那樣,像馮家人那樣,認真地活下去!
時間會消抹得那道創(chuàng)痛……
等蕭寂筠離開,蘭塵緩緩坐到床邊。沉默片刻,她輕聲道。
“綠岫,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話,好好聽著,既然你昨晚都沒哭出來,那么今天也不要哭了。聽我說完,等你能站起來告訴我你的決定的時候,若是想哭,你就再哭吧。”
沒有反應(yīng),綠岫躺在那里,猶如一個美麗的人偶。
蘭塵看著她,閉一下眼睛,才盡力語氣平緩地開始講述。
“你本來不是姓馮的,綠岫,你原先的姓氏為沈——沈綠岫,是如今這個皇帝的堂叔南安王的女兒,是他唯一幸存的孩子……”
那是一段蘭塵原本決不想綠岫知道的往事,因為,對尚未沒有形成記憶的嬰兒來說,親人死亡的可怕還根本不存在,尤其她后來十五年的人生過得如此幸福,何苦為了死去多年的人而把她拖入苦海!
可現(xiàn)在,這次的家破人亡卻是把傷痕烙印在正憧憬未來的心底,那樣的傷害,誰又是活該要承受的?
那些人,做出選擇的時候,就該有背負后果的準備!
“對我來說,綠岫你究竟姓什么,是件毫無意義的事。南安王已經(jīng)太久遠,既然所有人都已死去,那就沒有必要追究。所謂清白,是還活在那陰影下的人才會記掛的,與死人無關(guān),與你更無關(guān)。我只知道,馮家人就是你至親的人。而現(xiàn)在,你要知道,你必須知道——綠岫,你還活著,記住這點,你是馮家唯一還活著的人,假如連你也這么死去,那就再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如此重要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焚香懷念他們。
我記得大嬸曾非常非常驕傲地說過,綠岫啊,是個孝順而堅強的孩子。所以你不會尋死的,他們都知道?!?p> 蘭塵頓了頓,綠岫的眼睛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她不說話,等著綠岫。
過來很久,才終于見綠岫翕動嘴唇,顫聲道。
“……要怎么活下去?我看到了啊,都看到了,三哥、娘,還有爹,還有大哥、二哥、爺爺,還有……他,我沒法忘記,閉上眼看見,睜開眼還是看見,娘就死在我眼前啊,我怎么忘?一輩子都沒法忘!”
……一輩子都活在昨晚……
綠岫疲然閉上的眼眸無聲地說著這句話,蘭塵別開頭,半晌才回過來,道。
“心里有恨嗎,綠岫?”
“——恨?”
“對,深深的仇恨,你有嗎?”
“……有,當然有。我想殺了他,皇帝,我真想殺了他!”
“殺人償命?”
蘭塵冷冷地看著綠岫。
“不錯,背著十幾條人命,弘光帝的確夠處以死刑??墒?,殺了他,你爹娘和哥哥們就能活過來么?”
“……不會,永遠不會,我知道的,而且我也殺不了他。”
干涸的眼睛突然閃動起詭異的光,綠岫猛地一把抓住蘭塵的手。那力氣,竟扯得蘭塵往前一個踉蹌。
“等等,我可以殺他,可以殺死皇帝!我要為爹娘他們報仇。姐姐,你說過的吧,我的容貌,傾國傾城,那么憑借這張臉,我能不能進宮?”
“不行,絕對不行!”
蘭塵臉色大變,猛地縮回手。
“為什么?為什么?姐姐,你知道嗎,姐姐?我現(xiàn)在根本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一夜之間,我什么都沒有了。爹、娘、祖父、哥哥和嫂嫂們,還有凌兒,娘說,明年要給爺爺祝壽了,三哥他剛剛定了親事,凌兒就要滿百天了……可是,可是他們都被他殺死了啊,都被他!他,他是,他是——我喜歡的人,那么那么喜歡的人!”
綠岫的表白突如其來,那悲愴的聲音把蘭塵的心抓得一陣陣地疼,呼吸都費力起來,這屋子,沉重得要讓人窒息了。
她不由得退后一步,雙手緊緊合握住。
“不行,不行,綠岫,一旦進入皇宮,這輩子就完了,那跟死沒兩樣的。復仇絕不是這樣,復仇應(yīng)該是……綠岫,聽我說,復仇不是為爹娘,是要為你自己。他們殺死你的親人,這是你的仇,不是馮大嬸他們的仇,正如我也有理由要向他們復仇,因為他們殺死了我的恩人?!?p> “……我的?”
看見綠岫猛然睜大眼睛如此問,蘭塵松下肩膀,面上浮出輕笑。
“對,是你的,這只是你的仇。知道嗎?所謂復仇,不是殺死對方,而是讓對方付出同等的,甚至更高的代價。他們奪走了你最寶貴的親人,你的復仇,就應(yīng)該是奪去他們最珍貴的東西?!?p> “是的,最珍貴的不就是生命嗎?我應(yīng)該殺死他,可是要想接近防備那么嚴的皇帝,我只能選擇進皇宮。”
話題竟然又繞了回來,蘭塵焦急得一掌拍到床欄桿上。
“不對,綠岫,不要去皇宮,你一個人,那是在尋死。復仇不該是要陪上自己的一切來殺死皇帝的,而是,而是你要作為勝利者高高在上地憐憫他失去的痛苦,報完了仇,你還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你不能給他殉葬!”
“……姐姐,你在勸我放棄復仇嗎?”
綠岫突然冷靜下來,她盯著蘭塵,然后轉(zhuǎn)開目光,看著帳頂緩緩道。
“你說得對,我想憑一己之力殺死皇帝,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自尋死路。但你不是我,你不會懂,姐姐,你不會了解的,那把劍……有多痛……有多冷!你不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
空洞的眼神看得蘭塵直想從這里逃開,她的確是不了解綠岫的感受。不可能了解的,“蘭塵”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感情淡薄的人,既然不了解,那么撫慰人心的話由她說來,就是一種殘酷。
加加減減,這代價是值得的么?她只能努力用理智來給綠岫計算。
“……你覺得重要的只有親人和生命嗎?”
綠岫沒有理會蘭塵莫名的這句話,她疲倦地閉上眼睛。
白鴻希的臉,溫和的、冷峻的臉映著凜凜劍光在眼前晃動,還有母親的血,還有親人們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繩索般絞著她,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痛。
痛在心的最深處,怎么抓撓都無法緩解哪怕一點點!太痛了,她只能想到用殺死那皇帝的方法來舒緩!
只有這樣吧,只有這樣才能平復她的怨恨,平復她對自己到現(xiàn)在竟然都還想著那人的怨恨!
所以不管蘭塵怎么說,她都不會放棄,否則她無法活下去。
“對你來說,也許是。可是這世上多的是愛錢財、愛權(quán)力、愛美色多過生命的家伙,而弘光帝,對他而言,沒有什么東西會比‘皇帝’更重要?!?p> “那又如何?他就是皇帝?!?p> “對,他就是皇帝!他已經(jīng)是皇帝了!”
站在床前,蘭塵俯視著猛地睜開眼睛的綠岫,焦慮的神色突然靜下來,她輕聲重復著。
“皇帝?不錯,皇帝……”
她驀地輕笑起來,偏開目光,緩緩坐到床邊,慢而自然地為綠岫掖好被子,看著她絕世美麗的臉,那樣風清云淡地笑著,說。
“——綠岫啊,你去做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