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心無意

　　　　當(dāng)小三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不在那血流滿地的廢園，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間之內(nèi)，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計都不在艙中，想必正在外面忙著吧，他只覺得心中一寬，再度癱倒下去，誰知這一松懈下來，才感覺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適無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溫泉當(dāng)中，真是恨不得這樣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隨即他卻又警覺起來，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誰會想到那文靜懦弱的許青竟然會是殺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楊寧在自己面前大肆殺戮的慘烈景象，他就覺得陣陣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劍絕尹青萍，江湖傳言說魔帝與她姐弟相稱，卻多半是情侶身份，如果公子不識趣，當(dāng)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尋死路。想到此處，小三奮力掙扎著起來，一定要趕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這對姐弟。

　　剛剛坐起身來，艙門就被推開了，站在艙門口的那人背著陽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視，小三連忙迷起眼睛，過了片刻才適應(yīng)了強(qiáng)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來人正是楊寧。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這個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覺得不再害怕起來，知道了楊寧的身份之后，對于漏出本來面貌的楊寧，似乎比對著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時候少了幾分恐懼。

　　楊寧緩緩走到他身邊，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說是遇到了麻煩，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說法，而且急著啟程上路，如果你聰明的話，就不要告訴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則我就只好殺你們滅口了。”

　　小三聽到這里才放心下來，掙扎著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謝帝尊不殺之恩，還請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誠意，不要加害于他?！?p>　　楊寧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覺得我一定是忘恩負(fù)義，睚眥必報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這少年雖然和自己相識不過短短兩日，但是見他神情冷漠，隱瞞身份毫無破綻，更是坐視自己受人欺凌，顯然不是古道熱腸的好人，更何況有關(guān)魔帝的傳聞沸沸揚(yáng)揚(yáng)，縱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還有三分是真，總之這少年絕對不是以德報怨的人物，聽這些人的口氣，魔帝對劍絕青萍十分鐘情，自己的公子明顯對劍絕有了情意，只怕這位魔帝不會因為公子昔日的一點(diǎn)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楊寧卻領(lǐng)會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靈敏直覺探察人心，而這卻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細(xì)想想，就知道眼前這個少年的擔(dān)憂，淡淡一笑，楊寧寬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殺了你們的，不過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會為難你們的?！?p>　　小三聞言大喜，雖然不知楊寧的脾氣，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楊寧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楊寧沒有欺騙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謝，楊寧卻突然上前將他扶起，低聲道：“不要亂說話了，你家公子來了。”

　　小三聰明伶俐，連忙改口道：“多謝許公子救了小人回來，要不然小人定給那些惡霸打死了?！?p>　　楊寧微微一笑，越發(fā)覺得這小三善體人意，不由仔細(xì)打量，只覺這少年根骨雖然不過中上之資，但是眉宇間自有聰明堅毅的氣質(zhì)，屈身為仆當(dāng)真是可惜了，不覺竟然起了收徒之念，雖然他還沒有正式成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師父允許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師了，既然已經(jīng)出師，就可以收錄弟子，雖然這少年年紀(jì)大了一些，但是他畢竟從前連過一些粗淺功夫，根基還算不錯，縱然不能成為嫡傳弟子，也可以成為記名弟子，而且練武的成就雖然在于天賦和名師教導(dǎo)，但若沒有堅毅的秉性，終究是難有大成，這少年雖然有些缺憾，性情稟賦卻可以彌補(bǔ)一二，想到此處，楊寧也沒有打算問過小三的意見，就已經(jīng)決定要收錄第一個傳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楊寧的心思，只覺得這位魔帝的眼神越來越溫和，看著自己的目光雖然幽深到了極點(diǎn)，卻有著一絲淡淡的暖意。這時候，越仲卿已經(jīng)端著藥碗走了進(jìn)來，看到兩人這般親近，還以為小三是在向許青道謝，就笑著說道：“小三，你受了內(nèi)傷，不要忙著起來道謝，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給許公子磕頭吧。所謂大恩不言謝，日后若有機(jī)會讓你伺候許公子幾日，你盡心一些也就是了?！?p>　　楊寧自然沒有聽出來越仲卿話外之音，小三卻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當(dāng)真娶了許公子的姐姐，那么作為越仲卿的書童，他自然有機(jī)會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換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沒有話說，可是想到眼前這少年的身份，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卻是不敢多說，唯恐楊寧明白過來，便苦著臉道：“公子說的是，許公子有大恩于小人，就是結(jié)草銜環(huán)，也是報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讓他服了藥之后好好休息，就請楊寧一起出去說話，小三怔怔望著兩人背影，越發(fā)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終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藥之后匆匆起身，忍著周身疼痛走出艙去，他現(xiàn)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艙房，向船頭方向走去，過了幾間房間，就聽到從詹管事的艙房里面?zhèn)鱽碚勑β?，連忙推門進(jìn)去，只見艙中坐著四人，那位許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對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稱許青的魔帝憑窗說笑。

　　小三首先向許姑娘望去，心有成見之下，只覺這女子雖然容貌略顯平庸，但是仔細(xì)看去卻是眉目秀麗，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勢宛若簪花一般，風(fēng)姿動人，詹管事正皺眉望著棋盤，雖然不懂得圍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詣不淺，如今這般神情，想必這位許姑娘的棋藝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則指著沿途風(fēng)光向楊寧講述，指點(diǎn)江山，激昂文字，才華展露無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問上幾句，其余時候都在仔細(xì)聆聽，顯然極是用心。小三只覺心中一陣難過，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歡過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暢談，如對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許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卻不知道，眼前這兩人都是江湖中絕品的人物，談笑間可以強(qiáng)虜灰飛煙滅，公子的心愿終究難以實現(xiàn)，反而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聽到他進(jìn)來的聲音，楊寧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覺得這人目光中隱隱有種親切之意，卻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關(guān)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極力維系歡快的語氣道：“公子，就讓我在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養(yǎng)傷，還可以聽公子講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悶在房間里面好多了?！?p>　　越仲卿聽著有理，就點(diǎn)頭道：“也好，你也已經(jīng)十三歲了，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是也跟著我跑了幾回江水，見識想必增長不少，多聽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處，再過兩年就讓你做個小管事，以你的聰明才智，想必將來能夠成為詹叔第二呢?！?p>　　雖然知道身邊的危機(jī)，小三仍然覺得很高興，幾步湊到越仲卿身邊，仰著頭道：“公子是說真的么？我當(dāng)真能和詹叔一樣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雖然是主仆，但是他對這個書童一向親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腦袋道：“這是當(dāng)然，不信你問詹叔?！?p>　　詹管事苦著臉放下一粒棋子，抬頭道：“小三，公子說的話豈會有假，前幾日公子就和我說過，不能讓你總做個書童，耽誤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著我走幾趟生意，我的腿腳已經(jīng)有些不行了，過上三年五載，可要退位讓賢了，呵呵?！?p>　　楊寧聞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帶了輕蔑之意，心道，我第一個開山大弟子，豈能給人做傭仆，將來他的前程可比這要遠(yuǎn)大多了。他對眼前的三人并沒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變化雖然細(xì)微，卻沒有可以掩飾，盡管如此，原本別人也是很難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時時刻刻惦記著討好楊寧，卻是盡數(shù)看在眼底，不覺一皺眉，以為楊寧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傾慕許姑娘，自然對她的弟弟愛屋及烏，不希望楊寧有這樣的錯誤想法，不由冷然道：“許公子可是覺得在下所說的話有什么不妥么？”

　　聽到越仲卿的質(zhì)問，楊寧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覺了出來他的心情變化，她和楊寧心意相通，楊寧雖然沒有和她說過想收小三為徒的事情，卻也知道楊寧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誤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雖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見他眉清目秀，聰明能干，想必將來的成就不止于一個管事呢?？v然不能出將入相，想必也能夠博得一世榮華?！?p>　　越仲卿聞言卻是冷冷一笑，道：“小三雖然資質(zhì)不錯，只是如今的時勢，所謂的功業(yè)不過是率獸食人，與其相助梟雄之輩逞兇害民，不如放一葉扁舟，縱情山水，領(lǐng)略五湖明月得好，這鮮血白骨成就的榮華富貴不要也罷?！痹捯怀隹?，越仲卿也覺有些不妥，若給外人聽去難免肇禍，何況難得青萍沒有因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絕相會，他有機(jī)會和青萍促膝相談，只覺心里歡喜，更不愿因為心中積郁觸怒佳人，所以對著青萍略帶驚疑的神色，勉強(qiáng)一笑，便欲轉(zhuǎn)移話題，轉(zhuǎn)回頭來指向窗外道：“子靜可知眼前到了何處？”

　　楊寧抬眼望去，只見數(shù)里之外，突有酷似駿馬形狀險峻山峰橫枕大江，其下回風(fēng)撼浪，舟航艱阻，沿途更是洲渚縱橫，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說過的話，他雖然一知半解，卻是牢牢記著，當(dāng)下略一思索，開口道：“離開彭澤不足十里，曾經(jīng)經(jīng)過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嶺，越公子指其為小孤山，乃是軍事要地，更說小孤山與馬當(dāng)山之間水勢險要，若能據(jù)有此地，下可攻擊湖口、九江，上可攻擊皖口，乃是江水上極重要的防線。是否這里就是馬當(dāng)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縱橫萬里，其中有數(shù)處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緊要之處，不論是東西之爭，還是南北之爭，欲保江東平安，這一段江水防線都是重中之重，從前還不明顯，如今因為剿匪之事，水軍各營日夕備戰(zhàn)，可見兵甲精熟，訓(xùn)練有素，只是軍紀(jì)不嚴(yán)，一旦戰(zhàn)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難免殺良冒功之事，到時候血染江水，生靈涂炭，令人想起來就是睡不安枕?！闭f到最后幾句，已經(jīng)是唏噓不已。

　　楊寧聽了這番話只是淡淡一笑，他雖然殺戮極重，但是畢竟年輕，沒有見過血火橫流的沙場兇險，更沒有見過流民輾轉(zhuǎn)求生的慘況，雖然聽到越仲卿的感嘆，心中也是波瀾不起。青萍卻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楊寧不同，多年的流浪讓她更對越仲卿所言更能夠產(chǎn)生共鳴，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見識深遠(yuǎn)，深悉戰(zhàn)亂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聽公子的言談，顯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憫人的仁者胸懷，為何卻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還有些厭倦世事呢？”

　　越仲卿見青萍目光閃動，知道她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這些事情原本不應(yīng)輕易向人泄露，否則難免引來殺身之禍，但是他絕不以為青萍會是告密構(gòu)陷之人，更有在心愛女子面前顯示才華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與姑娘雖然陌路相逢，并非親故，但是只從姑娘的言談氣度來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鏡之人，卻不知姑娘以為方今天下大勢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鎮(zhèn)勢強(qiáng)，已呈分崩離析之勢，之所以尚能維系表面的一統(tǒng)，不過是因為平衡還沒有打破，若有數(shù)點(diǎn)星火，就會掀起燎原之變?！?p>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說的精辟無比，當(dāng)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勢。其實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統(tǒng)的機(jī)會，只可惜卻毀在數(shù)人之手，如今各方勢力互相牽扯，才能勉強(qiáng)維系這虛假的太平，可是一旦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毀，將是天翻地覆，龍蛇起陸，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縱然最后有人取勝，也是傷痕累累，生靈涂炭，天下疲弊，恐怕會讓蠻夷趁勢侵入中原，可嘆天下英雄無數(shù)，竟沒有人肯承認(rèn)其中兇險，只為了權(quán)勢富貴，忍看神州陸沉，大廈將傾?！?p>　　青萍聞言怔然不語，目中滿是思索神色，楊寧見狀略帶好奇地問道：“越公子既然說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統(tǒng)的機(jī)會，這卻是從未聽聞，不知可否為在下解惑?！?p>　　青萍從未見過楊寧關(guān)心這些事情，如今見他突然發(fā)問，而且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問題，心中暗覺楊寧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歡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實楊寧自從在岳陽清醒過來以來，先后曾經(jīng)和燕王世子羅承玉、滇王吳衡、燕山衛(wèi)統(tǒng)領(lǐng)西門凜和錦帆會主伊不平這樣的人物接觸，這些人不論何等身份，無不對當(dāng)前的局勢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而且這些人都沒有企圖遮掩心意，從他們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對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楊寧已經(jīng)隱隱有了天下的輪廓，雖然只是管中窺豹，卻都是關(guān)鍵精華之處，所以這個問題一下子就問到了越仲卿的癢處。

　　其實這些見識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煉過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從容道：“許姑娘和許兄弟想必對二十年前的洛陽會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會獵中原，締造了如今的大陳，只是大陳立國之初，隱患就已經(jīng)暗伏其中，只因關(guān)中楊氏雖然勢大力雄，但是若論兵強(qiáng)馬壯，還不如幽冀許氏，而滇王吳衡和漢王李子善雖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與之輩，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楊氏能夠壓服群雄，登基稱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楊唐兩家的聯(lián)合，在財力兵力上占據(jù)了最大的優(yōu)勢，其二，滇王吳衡、漢王李子善，沒有奪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為藩屬，其三，就是幽冀火鳳郡主放棄了爭奪皇權(quán)的機(jī)會?！?p>　　說到此處，越仲卿話音一頓，語氣中也帶了感嘆遺憾的意味，而楊寧和青萍聽到“火鳳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動，青萍也還罷了，只是凝神想聽聽越仲卿對火鳳郡主的評價，畢竟從越仲卿的語氣聽來，他并非對火鳳郡主有所不敬，而楊寧雖然神色沉靜，心中卻已經(jīng)是驚濤駭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見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認(rèn)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無關(guān)系，所以對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視。與此同時，詹管事也放下了對棋局的研究，轉(zhuǎn)頭專心聽越仲卿說話，就連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對時事關(guān)切，而是因為當(dāng)日洞庭雙絕和翠湖顏?zhàn)纤谠狸枠堑囊粦?zhàn)早已經(jīng)膾炙人口，而這其中他記憶最深的就是雙絕對火鳳郡主極其尊重，而他卻知道自家的公子對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劍絕青萍，豈不是太危險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動，卻發(fā)覺楊寧有意無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讓他立刻噤聲不敢多說，幸好他還不知道楊寧的身世，只怕更會提心吊膽了。

　　越仲卿自然沒有發(fā)覺艙中的暗濤洶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飾地道：“火鳳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萬，足可馬踏中原，成就蓋世功業(yè)，只是她卻有天生的弱點(diǎn)，那就是她無論如何驚才絕艷，卻終究是個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論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終究太過重情重義，火鳳郡主若論才能實力，本有一統(tǒng)天下的可能，畢竟當(dāng)時雖然關(guān)中楊氏和江寧唐氏合而為一，但是畢竟還未正式融合，各個擊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鳳郡主為了重義，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說服放棄了天下之爭。

　　其實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楊氏也并非沒有原因，幽冀雖強(qiáng)，但是地廣人稀，雖然民風(fēng)驃悍，但是物產(chǎn)錢糧頗有不如，所以火鳳郡主精兵簡政，才能維系幽冀的強(qiáng)大，若要爭奪天下，惟有窮兵黷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線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勢南下，這樣一來，縱然可以奪得帝位，也是犧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關(guān)中楊氏雖然也有外患，但是關(guān)河險阻，沃土千里，易守難攻，邊患已經(jīng)不比幽冀兇險，更有江南唐氏為盟友，天下雖大，楊氏已經(jīng)據(jù)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說‘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楊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勢，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會支持楊氏。

　　楊氏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宗族強(qiáng)大，后力雄厚，而且楊氏久據(jù)關(guān)中，制度典章已經(jīng)完備，一旦登基為帝，就可以建立一個穩(wěn)固的統(tǒng)治中心，而幽冀許氏雖然也是世代將門，但是人丁單薄，火鳳郡主雖然有帝王之資，但是一旦有了損傷，則幽冀后繼乏人，這也是翠湖宗主選擇支持楊氏的理由，若是換了越某，也會如此做的?；瘌P郡主當(dāng)年放棄爭奪帝位，想必也有這樣的想法，否則縱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綻蓮花，也不可能說服一個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棄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聽到此處，已經(jīng)是柳眉倒豎，冷冷打斷道：“越公子所說或者沒錯，楊威表面上的確是最合適的君主，可是其后卻倒行逆施，趁著郡主大軍在外偷襲幽冀，又沒有本事一舉成功，險些被郡主打得退守關(guān)中，最后只能用盡了卑鄙手段威脅郡主，以至一代巾幗英雄，為了情義葬送在洛陽深宮，兩家結(jié)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勢的混亂，幽冀和洛陽之間的劍拔弩張，都是楊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兇險，越兄也是平凡百姓，應(yīng)該知道這些年來帝藩之間雖然戰(zhàn)端未起，單是彼此摩擦不斷，而且為了整軍精武，強(qiáng)加稅賦，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寧。這大陳江山搖搖欲墜，若是二十年前，火鳳郡主得知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只怕絕不會接受那背信棄義的岳秋心的游說，索性揮戈南下，雄踞中原，說不定如今已經(jīng)天下一統(tǒng)，四海升平了呢?！?p>　　越仲卿嘆息道：“若是當(dāng)時郡主真的如此選擇，或者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東流水，百川到海不復(fù)歸，終究是難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見，火鳳郡主雖然是無雙英杰，但終究受困于情義二字，以至天下局勢演變至此。若是當(dāng)初洛陽會盟之后，郡主肯接受楊氏的求婚，那么天下最強(qiáng)的兩家諸侯合二為一，則北方一統(tǒng)，江南再無抵御能力，這樣一來，天下便可無事，雖然仍不免有帝藩權(quán)勢之爭，卻不會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觸即發(fā)了。其后楊威偷襲幽冀，導(dǎo)致郡主心愛之人殞身，郡主既然已經(jīng)沖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應(yīng)，大陳根基動搖，就應(yīng)該再接再勵，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應(yīng)該為了兒女私情，向楊氏屈服，勉強(qiáng)維持君臣體面，若非如此，誰說今天不可能有一個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雖然大陳朝廷始終不能靖平四海，可是畢竟已經(jīng)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討伐楊氏，就成了犯上作亂，失去了大義聲名。最后，郡主既然已經(jīng)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應(yīng)該出嫁從夫，利用這個機(jī)會將幽冀和朝廷合二為一，縱然不能令九殿下繼承皇統(tǒng)，也應(yīng)該將幽冀權(quán)力交給九殿下，而不是將幽冀交給外姓義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綿延，勢成水火，漢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動蕩不安，帝藩為了保住各自的權(quán)位，都是窮兵黷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寧，就以江南為例，近十年來，每年都要加收稅賦，就是為了加固北方防線，提防幽冀鐵騎南下?？ぶ鳟?dāng)年既然肯為大義舍棄帝位，為何卻又不肯為了大義放棄復(fù)仇之念呢？縱然不肯放棄復(fù)仇，也應(yīng)該設(shè)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這般，徒令幽冀內(nèi)部不和，將有蕭墻之變?！?p>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淚交纏?？ぶ魑羧辗艞墵帄Z帝位，這是郡主的大義所在，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這一步若非英雄豪杰，豈是這么容易放棄的。其后大陳初建，根基不穩(wěn)，郡主并沒有逞強(qiáng)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邊，不負(fù)社稷黎庶，可是楊威身為九五之尊，卻趁人之危，無故討伐，以至郡主心愛之人殞身，又勾結(jié)那無情無義的岳秋心，挑撥郡主父女親情，挾持郡主義子羅承玉，逼迫郡主讓步，越公子說得輕松，莫非只有郡主不顧父女情義，舍棄對羅將軍的深情，忍看愛人的最后一點(diǎn)骨血犧牲才是大仁大義么？郡主若是這等梟雄人物，當(dāng)初又何必舍棄帝位，甘心為朝廷藩籬呢？而且你憑什么以為郡主既然已經(jīng)嫁入了皇室，就應(yīng)該遵行什么三從四德，將幽冀王位雙手奉上。朝廷無義，逼迫郡主下嫁，別說是郡主這樣的奇女子，就是換成了我，也斷然不容朝廷的勢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舊恨難償，郁郁而終。九殿下雖然是郡主親子，若他真是孝順之人，就應(yīng)該遵從母命，不要覬覦幽冀權(quán)勢，否則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兒子?！闭f到此處，眉宇間已經(jīng)露出崢嶸鋒芒，顏色更是凜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負(fù)手而起，目光越過舷窗，只見窗外江水滔滔，更覺心中悲憤，宛若東流之水，無休無止。她性子傳承自父母，既有父親的縱情任性，也有母親的剛烈果決，平日雖然是言笑晏晏，但對于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卻從來看的比生命還重，火鳳郡主對她來說雖然只是素未蒙面的傳說人物，但是自從在師尊口中得知有關(guān)火鳳郡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之后，她早已經(jīng)將那人當(dāng)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論何人，都不能對其不敬，所以雖然現(xiàn)在她和子靜還是在隱藏身份的時候，卻也沒有隱忍不言。

　　正在這時，身邊青影一閃，有人遞過一樣?xùn)|西來，青萍微微一怔，低頭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著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塤，形狀如梨，古樸雅致，握在手中冰冰涼涼，十分可愛。青萍順著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見楊寧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只是那雙眼睛除了平日慣見的溫暖之外，還有幾分深沉的痛楚，雖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對楊寧的了解，卻知道此刻的楊寧心情也極不好受。青萍大事聰明，身邊的小事卻總是糊涂一些，至今也沒有想過楊寧的身份會有什么問題，在她心目中，楊寧只是她至親至近之人罷了，此刻雖然見楊寧神色悲傷，卻只當(dāng)他為自己難過，故此前來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后，青萍再度檢視手中的陶塤，只見這具陶塤不論是做工還是陶土上面的紋路都是十分精致，想來不是尋常匠人燒制，楊寧多半是因為昨日自己說過的要教他樂器，才不知從何處尋了一具陶塤來，幸好這陶塤吹奏起來的技巧頗為簡單，而且自己也曾練習(xí)過幾個月，否則可真要被這小子將了一軍呢。不知怎么，望著楊寧呆愣的模樣，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連方才的悲憤之情也淡了許多。目光在陶塤上流連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門，身形如飛花柳絮一般從窗子掠出，楊寧毫不思索地隨之而去。

　　兩人到了船頭之上，青萍立在風(fēng)中，將陶塤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幾下，試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來。風(fēng)中立時響起凄婉幽深的曲調(diào)，聽在耳中猶如秋風(fēng)落葉，悲愴難言，那明亮凄婉的音色聽在眾人耳中只覺得一顆心都顫抖起來。

　　楊寧沉醉在塤聲之中，心思卻已經(jīng)飛到了遠(yuǎn)處，方才青萍最后所說的那句話在他耳邊不斷的回響著，以前青萍從來不問自己的身世，現(xiàn)在要不要主動告訴青萍，自己就是火鳳郡主的兒子，那個本來就不應(yīng)該存在的九殿下呢？就連青萍也不喜歡自己和羅承玉相爭，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會不會不再理會自己呢？越想越是難過，雖然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dú)寂寞，可是自從他清醒過來之后，卻發(fā)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愿再像從前那般漂泊無依，若是就連青萍也不再理會自己，那么自己縱然連成了蓋世武功，就是將心中最為懷恨的羅承玉殺了，活著又有什么樂趣呢？正在他暗自傷感之時，一個溫暖柔軟的嬌軀已經(jīng)依偎在他胸前，楊寧低頭望去，正看見青萍那雙秋水明眸，四目對視，頃刻間仿佛已經(jīng)說過了千言萬語，那種溫暖和柔情，讓楊寧再難自已，忍不住從后面伸手將青萍緊緊抱住，凜冽的寒風(fēng)之中，兩人仿佛結(jié)成了一體，就連幽深凄涼的塤聲中也仿佛隱隱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熱情。

　　楊寧和青萍兩人在船頭相依相偎，旁若無人，越仲卿臉色已經(jīng)變得鐵青，他就是再沒有經(jīng)驗，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當(dāng)了，這兩人的神態(tài)舉止過分親密，哪里像是姐弟至親，而且原本他們說是被兵災(zāi)所迫句族南遷，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離鄉(xiāng)之苦，這位許姑娘怎還會對火鳳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這對少年男女的惡當(dāng)，更加一顆心都沉淪在那花言巧語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將他們兩人丟下江心，想到此處，越仲卿邁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這么做，也要將那兩人痛責(zé)一番。

　　豈料他身形剛動，已經(jīng)被兩人緊緊扯住，回頭一看，卻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還算平靜，只是目中隱憂重重，而小三卻已經(jīng)是滿面驚慌，緊呀著牙關(guān)抱著自己的雙腿，好像唯恐自己脫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動，低聲問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么？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張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么浮現(xiàn)出楊寧冷酷的眼神，雖然楊寧沒有直接說明，但是他很清楚楊寧是不允許他泄露兩人的身份的，如果他當(dāng)真告訴了公子，只怕公子會有殺身之禍，在險些被春水堂所殺的時候，在他從痛苦中醒來的時候，他都沒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楊寧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來的害怕也不過是單純的畏懼，畏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楊寧魔帝的聲名和手段?？墒沁@一刻他當(dāng)真害怕起來，整個身體都在輕輕顫抖，他不明白為什么楊寧和青萍會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泄漏，莫非他們已經(jīng)決定殺人滅口了么？

　　雖然小三沒有說話，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經(jīng)心有領(lǐng)悟，越仲卿只覺憤怒無比，詹管事卻已經(jīng)在盤算接下來的計劃，他久經(jīng)風(fēng)霜，自然能夠感覺到頭上籠罩的陰云，但是從他對這對姐弟的印象來看，又感覺不到暴戾之氣，左思右想，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所以他低聲對越仲卿說道：“二公子不必?fù)?dān)憂，我見這兩人目正眸清，并非陰險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縱情一些，絕非鐵石心腸，二公子與他們無仇無怨，又曾經(jīng)援手于他們二人，他們并非一定會痛下殺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裝作糊涂，和他們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沒有生機(jī)，但是此刻卻是萬萬不能再去得罪他們的。”

　　越仲卿畢竟秉性聰明，詹管事略一點(diǎn)撥他已經(jīng)醒悟過來，方才不過是被激怒沖暈了頭腦，此刻清醒過來自然明白當(dāng)前的要務(wù)是將這兩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細(xì)將相遇之后的事情想了一遍，發(fā)覺現(xiàn)在最危險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沒有猜錯，那對少年男女不過是以姐弟名義相稱，實際身份多半是一對小情侶。那么自己今日上午對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會犯了那少年的忌諱，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這樣看來，當(dāng)真是有危險的。略想了一想，他低聲問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為強(qiáng)？”

　　詹管事略一猶豫，道：“我看不出他們的深淺，天下間有很多門派，武功可以速成，雖然他們年紀(jì)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過我，而且只見他們兩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轉(zhuǎn)瞬即逝，毫無煙火之氣，我恐怕就無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轉(zhuǎn)頭看向小三道：“你也別隱瞞什么了，一旦他們平安離去，難道你還會隱瞞我么，如果不讓你說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殺人滅口，既然那許青沒有將你丟在彭澤，反而將你帶了回來，說明他對你并無惡意，不會因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況，現(xiàn)在他們明顯已經(jīng)不想掩飾身份，你若是不說個明白，一旦我們觸犯了人家的忌諱，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聽了覺得有理，既然越仲卿并不害怕，他也就不擔(dān)心牽連到公子了，便將自己所見所聞全盤托出，雖然他沒有看見楊寧和柳天雕談話，但是只憑那廢園里面滿地的尸體，就足以令他膽戰(zhàn)心驚了，所以言語雖然清楚明白，但是語聲卻不免有些破碎惶恐。盡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舊聽得如墜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許姑娘拂袖而去，從岳陽樓一事，便可知道這位姑娘的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維護(hù)火鳳郡主，想到此處，已經(jīng)覺得前途渺茫。

　　楊寧距離船艙雖然很遠(yuǎn)，但是并不妨礙他聽到里面三人的談話，只是更為專心聆聽青萍的塤聲，所以并沒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聽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唇邊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他沒有仗勢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爭奪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驚慌，還是會令他忍不住開心的。

　　正在這時，江面上卻突然傳來一縷笛音，聲如金石，高亢入云，江浪聲聲，笛聲清越，卻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塤頗為合拍，楊寧雖然對音律一知半解，卻頗能解曲中之意，這本是堪稱當(dāng)世第一琴師綠綺的評價，此刻楊寧也不負(fù)綠綺青眼，只聽了片刻就已經(jīng)臉色鐵青，只因他聽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氣充足，顯然是高手名宿，而倉促加入的笛音不過片刻就已經(jīng)和陶塤的旋律融為一體，無分彼此，而且原本略顯過分悲戚單調(diào)的曲調(diào)也變得婉轉(zhuǎn)低回起來，一聲聲仿佛可以透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