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等人此時也是剛剛從飄香樓下來,才一出大門口,就聽到對面一人高聲吟唱,望將過去,只見此人高大雄壯如鐵塔一般,正是楊翼。蘇軾等人堪稱整個時代中最杰出的文人,待到楊翼一詩吟完,哪有不識貨的?立即拍掌叫好。
“好一句‘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碧K軾大笑:“楊子脫果然文采斐然。”
楊翼搖搖晃晃的走到蘇軾面前,舌頭有點發(fā)直:“蘇大人…呃!”
只見楊翼忽然躬下身,蘇軾卻以為他要行大禮,心中樂呵呵的:不錯!孺子可教!知書達理呀!于是馬上伸手相扶。
哪知道楊翼剛才來了豪氣,詠詩一首,此時晃了幾步,只覺醉意上腦頭暈胸悶,已不知東西南北,彎下腰只是為了嘔吐……
蘇軾剛上前去,便被楊翼吐了一身的污穢物,一下子目瞪口呆。要知道他平日里風liu倜儻,最愛干凈不過,此時一襲雪白長衫,頃刻變成了花花布,惡臭更是迎面撲來,他從小就沒這么狼狽過。
周圍一群人全傻掉了,張擇端等人雖然原先是不認識蘇軾的,但總認識他們腰間掛的金魚袋,那可是京中高級官員才能佩戴之物,又聽到適才楊翼叫道“蘇大人”,這京中高官有幾人姓蘇?當下心中雪亮,嚇得酒都醒了大半。
“吐得真是爽呀!”楊翼心中迷迷糊糊的:“這個世界清凈了…”一仰頭,便當街醉倒。
夏季初至,太陽卻是早已按耐不住寂寞,火急火撩的要把自己的熱量全部散發(fā)到人間,汴京城的晌午時分,總是充滿了脈脈溫情和暖意。楊翼睜開雙眼,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只覺得頭痛欲裂。
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楊翼單手撐起身體,坐在了床上,“真不愧是高度的蒸餾白酒,夠勁呀!”楊翼心中感嘆道:“等一下!我昨天喝酒了?醉啦?”楊翼思索,我昨天都干嘛了我?
慢慢的,記憶把腦中的空白填滿。“好像我喝了,也吐了!吐?…蘇軾!禮部侍郎?我的天!”
匆匆忙忙洗漱完畢,楊翼立即去找楊傳香。
“叔叔!我們最近賺了不少錢吧!”
“你說呢?最近你和那伙狐朋狗友整天花天酒地大把大把用掉的銀子,你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楊傳香笑瞇瞇的,最近賺錢賺到嘴都一直合不攏,他的臉上肌肉有點過度疲勞。
“那就不用廢話了,趕快把我那份提出來給我。”楊翼大叫。
“干嘛?欠人高利貸被追斬?一回頭我把城東武館買下來,誰找麻煩咱砍誰!”楊傳香財大氣粗。
“右司柬議大夫他哥――禮部侍郎!”楊翼沒空開玩笑:“你愛砍誰砍誰去!快給我錢!我要跑路!當街侮辱朝廷命官的罪你以為是好玩的?一回頭事發(fā),就要流放嶺南,不!海南!”
楊傳香竟笑了起來。楊翼頓時火大,惡狠狠的道:“少跟我幸災樂禍!我們叔侄不是?你賺的錢是我的主意不是?待會流放我去海南,你也逃不了管教不嚴縱侄行兇的罪過。
“你剛起床吧?”楊傳香的聲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親愛的賢侄!有空多讀點書多騎點馬!全京城都傳遍了,今天早上,禮部侍郎蘇軾放棄了制舉主考官的資格,保舉你參加制舉!連名具保的還有御史中臣蔡確大人!”
楊翼無語,這老狐貍不是瘋了吧?
要說事情的原委,卻要從當天的早朝說起。
“臣,彈劾禮部侍郎蘇軾,行為不檢!有失人臣體統(tǒng)?!眲偙涣T相,現(xiàn)任御史中丞的蔡確道。昨晚手下就將蘇軾酒后在街上污穢滿身情況告訴了他。
“哦?”高太后對新舊黨之間相互攻訐早都習以為常,淡淡道:“所柬何事?”
“昨日入夜,蘇軾及其弟醉飲,與市井徒相嬉御街旁,放浪形骸、嘔吐及身、惡臭熏人,倉惶然如喪家之犬,行走間為路人所見!嗚呼!此朝臣乎?此斯文體統(tǒng)乎?身為禮部侍郎而不顧禮法,實辱君子之名,且具匪盜之相也?!辈檀_心中大樂,見到的人多如牛毛,看你如何辯解。
蘇軾心叫冤枉,其實他為人豁達,倒不惱恨楊翼,且甚愛楊翼才華,此時被蔡確告發(fā),而事實本身亦和蔡確的形容沒有多大差異,左右望望,司馬光等人卻不出聲,想來也是怪他確實有失大臣體統(tǒng),正不知該怎樣作答,卻見其弟蘇撤出列道:“我兄子瞻,素有清名,于禮部任上,治績儼然,自不會與市井徒相嬉于道旁,所會何人?乃日前獻祥瑞釀美酒楊翼也,楊翼,字子脫,早有俠名,為街坊鄰居贊,人狂放,文采飛揚,當日仿李白醉酒當街吟唱,我兄聞其中有“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之句,乃驚乃嘆,又念朝廷不日將取士,只為不使朝野有遺賢,故上前相詢,方有此事。此寖昧食宿亦不忘國事也?!碧K撤這樣說,是為了把事情的重點向蘇軾是為了朝廷取士不遺能才、是為了忠君愛國,所以才上前與楊翼攀談這個方向上引,從而避開蔡確關于“不知禮法、有辱朝廷”的罪名。
蔡確為官多年,對蘇撤這種避重就輕的伎倆他又怎會不知?剛想出言反駁,卻見到站在蘇軾身側同為禮部侍郎的蔡汴伸出手掌在腿側擺了擺。蔡確覺得奇怪,因為蔡汴同是支持變法的同黨,怎么竟要阻止自己說話?
自隋唐以來,禮部就是負責科舉的主要中央部門,蔡汴在禮部任職,每天想的都是科舉之事,此時忽然想到若是蘇軾保舉了人員參考,豈不是要因為避嫌而不能主考閱卷?于是用食指畫了一個“考”字,
蔡確何等聰明,看到蔡汴一畫,心念電閃之下立時明白其意,若是蘇軾不能閱卷主考,那么此次科舉自然少了很多舊黨的阻力,可以多錄取許多支持變法的士子了。
“嘿嘿!”蔡確冷笑,出列大聲道:“蘇子可是覺得這楊翼是個人才?遺留在野乃是朝廷的損失嗎?”
這邊蘇家兄弟一時卻想不到這一層,心中還納悶為何蔡確如此愚蠢,不知道打蛇七寸的道理,一味跟著自己的思路在轉呢!蘇軾自以為機不可失,立即道:“正是!我觀此人文武雙全,為了朝廷多攬人才,故才上前與他相交?!?p> 蔡確大喜,心說蘇軾呀蘇軾,都說你奸似鬼卻還是中了我這欲擒故縱之計呀!道:“既是人才!蘇侍郎何不向朝廷保舉其參加今秋制舉?以表蘇大人忠君愛國之心?”
一旁的司馬光和劉摯等立即色變,而蘇軾和蘇撤此時終于醒覺,可惜為時已晚,蘇軾看也不敢看司馬光的臉色,硬著頭皮,道:“如此人才,臣自當向禮部保舉楊翼參考,并請辭主考之職,
蔡確還怕他反悔,也跟著說:“蘇軾之才天下皆知,若入其眼,我亦欲沾其光,一并具名保舉?!?p> 高太后還有什么說的?同意唄。1086年的一個夏天的宋帝國的早朝,就在新黨大肆慶祝、司馬光大罵蘇軾糊涂、蘇軾罵其弟策略失算、其弟不知該罵誰中落下帷幕。
楊翼當然不知道朝堂上發(fā)生的事,反正從飄香樓一路走來街坊鄰居看他的眼神就不太一樣了,要知道他現(xiàn)在的身份還只是一個酒樓的小老板,一個花天酒地的武夫,禮部侍郎和御史中丞聯(lián)名保舉他去科舉,這是什么樣轟動的新聞?而且主考人事的變動直接觸動了敏感的各路應考貢生,新黨舊黨誰占上風又成了一個新鮮的話題,這種時候任何政治上的站錯隊都會使自己考試落第。早朝之后,各路大大小小的官員議論紛紛,有商量對策的、有冷眼旁觀的,有為自己旗下子弟著急的,反正這些東西又通過各種渠道傳遍了汴京城,在不久的將來必然傳遍整個帝國。楊翼睡了一覺醒來,就已經(jīng)成為京城中最惹人注意的人物。
楊翼走在1086年的汴京大街上,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參加科舉是他的心愿,但他依舊不知道自己終歸想要的是什么,自己是不是很喜悅,考不考得上以及將來的道路,似乎還是像霧一樣的令他感到茫然。
或許,我該找個地方好好想想?楊翼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