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聲一言不發(fā),走到屋里從貼身包裹里掏出一兩銀子放到劉老頭手上。
劉老頭抬起頭,用微紅的雙眼疑惑的看著張希聲,“這是干什么?”
張希聲說道:“這幾天麻煩劉爺爺您的照顧了。這一兩銀子就當是我這幾天的衣食住行的費用?!?p> 劉老頭微哂,“我在你們眼中就是這么一個人嗎?我是無兒無女,所以我這幾天是將你當做親孫子來看待,這幾日我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不虧啦!所以這銀子你拿回去吧,我是不會收的!”
“好吧”張希聲并沒有一再堅持,從老人手上接過那一兩銀子,但隨即將更多的銀子放到了他的手上。
老人錯愕的看著張希聲。
張希聲微微一笑,“劉爺爺,這些銀子你莫要推辭,不然我日后遠行歸來,可不敢到您這兒再吃您做的響油鱔糊了?!?p> 劉老頭微微一愣,臉上緩緩漾出了一抹笑意,
“行,只要你記得回來看看我,飯菜管夠!”
一句飯菜管夠,匯集了老人大半輩子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此后的十幾年里,每個月的這一天,都會有一個兩眼昏花,身形佝僂的矮小老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響油鱔糊,極目遠望那個少年離去時的方向……
老人的前半生孓然一身,后半輩子為了一句話再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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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夜色正濃,劉老頭家大門前,一道小小的影子跌跌撞撞的叩響了木門。
“道士哥哥,筱筱沒有家了!”小小的身影無助的蜷縮在門口,聲音不復往日的清脆動聽,沙啞且無力的呼喊著。
張希聲聞聲來不及有任何打理,披散著頭發(fā)就急急忙忙的跑去開門。
哭了一夜的劉筱筱終于像是找到了依靠,一下子撲了上去,抱住張希聲泣不成聲。
張希聲一時間亂了手腳,只能一邊說別哭別哭,一邊用手在她背上幫她順氣。
小姑娘就這樣哭了好久,一直哭到喘不過氣來,開始不停的打嗝。
張希聲看著上午還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如今哭的這樣悲痛欲絕,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疼的問道:“
筱筱,你這是怎么了?你一個人跑出來,家里人知道嗎?”
誰知這一問觸到了小姑娘的痛心之處,原本漸趨平靜的眼眶里再度淚如泉涌。
“不哭了,不哭了。筱筱不哭了,是道士哥哥不好,道士哥哥不問了!”張希聲看著這樣的劉筱筱,沒由來的想到了,得知師傅死后的那個晚上,同樣嚎啕大哭的自己。原來自己那個晚上哭的也是如此肝腸寸斷嗎?
小姑娘抬著紅腫的雙眼看向眼前溫潤如玉的道士哥哥,悲慟欲絕得哭訴道:“筱筱沒有娘親了,筱筱的爹爹和娘親都沒有了,筱筱什么都沒了!”
張希聲一愣,張姨去了?那個倔強又頑強如野草的女人就這么死了?
張希聲眼前又閃過那個女人明媚的笑容,很難相信這樣頑強的女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世。
劉筱筱的娘親是從張家村嫁到劉家來的,在當時是十里八鄉(xiāng)最俊俏的姑娘,上門提親的人簡直都快踏破了門檻,可任憑那些個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媒婆再怎么說破口舌,也絲毫不能打動少女的心扉。
可就是這樣一個耀眼如晨星的少女,卻偏偏瞧上了劉家村最憨厚老實的一個青年。
那晚月色正好,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少女嬌憨的看著眼前那個紅著耳朵的憨厚男人,男人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鶯鶯,俺以……以后會讓你穿上最好的緞子,用上最好的胭脂好……好嗎?”
少女笑靨如花,“還有呢?”
青年一下慌了手腳,臉急得通紅,撓了撓頭問:“你能告訴我一下嗎?”
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嬌笑著伸出一根芊芊玉指點在了男人的胸膛,“從今往后,你的這里歸我了?!?p> 但男人終究成了一個騙子,他沒有讓少女穿上最好的綢緞,也沒有讓她用上最好的胭脂。他在成婚后的第二年死在了山上,只留下一個初為人母的無助婦人。
有過不少人勸她改嫁,以她的姿色,便是成過婚,也還是有人愿意接手的。
但女子倔強且頑強,硬是頂著他人質(zhì)疑的目光,讓劉曉曉有了一個美好的,只有娘親存在的美好童年。
但現(xiàn)在,那個強大的女子就這么猝不及防的留下了小姑娘獨自一人在這世上。
就在此時,村口劉鐵匠尋了過來,看見張希聲懷里哭泣的小女孩才松了一口氣,但隨即看到張希聲胸口被眼淚沾濕的一大塊淚痕,心慌之余,眉頭一皺。
大步流星的走過去,滿臉賠笑的向張希聲說了聲小孩子不懂事,擾了道長休息,改日定當上門賠罪。
轉(zhuǎn)頭又怒視劉筱筱,呵斥道:
“誰讓你這時候亂跑的,快點和我回去?!?p> 原來大人們正在急于安排后事,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一旁的那個小姑娘。更沒有人會懂得小姑娘內(nèi)心的悲痛與無助。
于是小姑娘跑到了唯一會耐心傾聽與安慰她的道士哥哥這兒。
小姑娘哭喊掙扎著,像一只陷入絕境的小獸,無助的哭喊:“我不回去,我不要和你們這群壞人呆在一起!”
小姑娘震驚于那群大人的冷漠與無情,她的娘親今早才剛剛因為不慎掉進水里溺死,此刻那群所謂的親人就好像買菜似的草草決定了身后事的安排。
不但為了爭奪她家的田地而爭的面紅耳赤,還為了推脫收養(yǎng)她編造了一個個簡陋到可笑的理由,絲毫不因為她就在旁邊而有所顧忌,將對她的嫌棄擺到了明面上。
小小的她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這些看著她的長輩,卻不如這個剛認識七天的道士哥哥,對她來的友善?
小小的心靈很困惑,但絲毫不影響她分辨誰對她抱有善意。此刻她只想呆在道士哥哥身邊,哪也不去。
張希聲將小女孩眼里的抗拒看得清清楚楚,阻止了劉鐵匠粗魯?shù)睦?。正色說道:“既然筱筱不想回去,那不妨就讓她待在這里,明天一早我會親自送她回去的?!?p> 說完牽著小女孩進屋,關(guān)上門時對還愣在門口的劉鐵強輕聲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希望,至少在我面前,你們要做出長輩,該有的樣子。”
砰的一聲,木門重重關(guān)上,里頭傳出張希聲清潤的聲音:“天色已晚,恕不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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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劉老頭聽到了外面的喧鬧,打開房門就見到院子里張希聲面容冷峻的牽著一個哭紅了鼻頭的小女孩,疑問道:“這是怎么了?”
張希聲簡短的復述了一遍發(fā)生了什么事。
“筱筱的娘親今天早上走了。她叔叔剛剛來尋她,她不想回去,我就多陪陪她,明天早上再將她送回去。天色也不早了,您先回屋睡吧?!?p> 劉老頭沒有哄小孩的經(jīng)驗,深知自己幫不上什么忙,點了點頭,臨關(guān)門前對張希聲說道:“那我先回去睡了,有什么事記得叫我?!?p> 張希聲點了點頭,直到看著劉老頭房間里的燈熄滅,才低頭對劉筱筱說道:“道士哥哥帶你去個好地方,好不好?”
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度過了悲痛大哭的階段,只是不想說話,想把自己與冰冷的外界隔絕起來。
張希聲見小姑娘沒有反應,就自作主張的將她放到了青牛的背上,摸了摸青牛的頭,親昵的對青牛說道:“走了,老牛。去我們來時的那片空地?!?p> 說完一人一牛摸著黑走出了劉家村……
一路上,劉筱筱就好像一個粉雕玉琢的陶瓷娃娃,保持著張希聲抱她上去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同時又像塊木頭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張希聲難免會有些憂心,不時的說些逗趣的話為她解悶。但效果甚微,甚至根本可以說徒勞無功。
張希聲心底嘆息一聲,這小姑娘傷的是心,身上有傷,還有良藥,可以心里有結(jié),卻只能她自行解開。
到底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若無旁人開導勸告,只怕是會越陷越深。
張希聲深知這種事只有當事人自己想透了才頂用,否則任憑別人白費口舌,也不能換取她一絲一毫的動容。
接下來的路張希聲索性沉默不語,為劉筱筱留下了一個安靜的夜晚。
“到了!”
青牛最終在張希聲和持戒和尚駐足休整過的那片碧草依依的林間空地停了下來,張希聲輕輕的將劉曉曉從牛背上抱了下來,然后自己懶懶的躺在了草地上。偏頭看向劉筱筱,問道:“要不要躺下來試試看?”
筱筱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最終乖巧的伏倒在他的身邊。
張希聲按著她的小肩膀一轉(zhuǎn),瞬間變成了面朝星河。
張希聲怎么舒服怎么來,翹著個二郎腿,嘴里叼著一根草根,半瞇著雙眼,感受著林間徐徐的微風,是不是哼著幾首小曲。就偏生,不說一句話。
良久后,劉筱筱率先打破了沉默,不帶情緒,只是輕聲的問道“道士哥哥,我們來這里干什么?”
“喲,小啞巴總算開口說話了。”張希聲打趣著說道,隨后避而不談她所問的,轉(zhuǎn)而將話題引向了別處:“怎么樣?這個地方不錯吧?你瞧這小風吹的,這繁星璀璨的,這月……”正巧一片烏云遮住了月亮。
“好吧,這地方其實也沒有多少好?!睆埾B暡坏貌怀姓J到。但接下來的一句又偏到了天涯海角,“你缺了的那顆門牙,什么時候才能長回來,缺了一顆,總覺得丑了吧唧的?!?p> 到底是小姑娘,年歲再小,可也是不喜歡聽見別人說自己丑的。只是劉筱筱此刻心里難受,見此更加沉郁了幾分,默默的把頭偏向了另一邊。
張希聲恍若不知,任是自顧自的說道:“筱筱,你現(xiàn)在說話是不是總是漏風?喝水怎么辦?會不會露出來?吃面條是不是從牙縫里吸就好了?還有啊……”
筱筱便是再難過,可還是低低的反駁了一句:“會長出來的?!?p> 張希聲沒有聽清,將耳朵湊到她嘴邊,夸張的說道:“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劉筱筱咬了下嘴唇,不明白道士哥哥今晚為什么要這樣侮辱人家,有些委屈的說道:“會重新長出來的。”
張希聲不甚在意的一笑,輕佻的說道:“再長出來又如何?終究不是原來的那顆?!?p> 小姑娘梗著脖子反駁道:“但說話不漏風,喝水不漏水,吃面不用吸了。怎么會沒用?”
張希聲坐直了身子,偏頭望向她,肅穆說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還要為你娘親的死而要死要活的。會有一個人代替你娘親,守著你一生的。”
劉筱筱呆住了,她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就從牙齒變到了她已故的娘親身上。只是呆呆的說,“但那不是娘親,我別的誰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娘親,可她再也回不來?!?p> 張希聲看著她空洞的雙眸,無奈的在心中暗自嘆息。果然,沒有那么容易就把人勸好。
只好再多些彎彎繞繞了!
張希聲沉默了良久,再度開口時卻變成了對劉筱筱的贊賞。
“算了,筱筱,剛剛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你已經(jīng)很好了。其實我哪有資格來開導你呀,我比你又好的到哪里去呢?”
劉筱筱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暗地里悄悄豎起耳朵,張希聲對她的小動作感到好笑,接著說道:“筱筱,你知道嗎,我剛出生,還未滿月之時,我的生身父母就將我遺棄在了道觀門口,我從此沒了父母。
但師父收養(yǎng)了我,我沒有父母,卻有了一個較之尋常父母更加疼愛我的師父。然而世事難料,就在不久前,師父也永遠的離我而去。我像現(xiàn)在的你一樣哭的昏天黑地。但師父留下的一紙書信點醒了我,我開始接受師父離去的事實。
之后我來到劉家村,又遇見了劉爺爺和你們,說到底,人生只不過是一場得到和失去的交替旅行。”
劉筱筱用小小的胳膊撐起小小的腦袋,疑惑的抬起頭看著他,“那我要是遇到了別的人和事,把娘親忘了怎么辦?娘親很可憐的,我要是再忘了她,她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一點痕跡了?!?p> 張希聲摸了摸劉筱筱毛茸茸的小腦袋,認真的說道:“這就要看筱筱有多愛娘親了。如果你看過這世上最美的風景,即使再也沒有下一次,你是否還會記得那天的風光霽月?”
“應該會記得吧?”小姑娘不是很確定的回答。
“那筱筱這么愛娘親,又怎么會將她遺忘呢?”張希聲緩緩的說道:“筱筱也清楚,娘親再也回不來了。但娘親在天有靈,也一定會希望曉曉能夠開開心心,平平安安。不如筱筱把娘親放在心底最寶貴的位置,然后去尋找下一個能陪曉曉共度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的那個人?”
“那個人會是道士哥哥嗎?”小女孩靈動的雙眸一瞬不瞬的看著張希聲。
年輕的小道士一愣,撓了撓頭,哈哈大笑道:“誰知道呢?不過我覺得我很難會是那個一直陪伴著你的人。”
“為什么?道士哥哥討厭筱筱嗎?”小姑娘急忙站起來,因為緊張和惶恐不安而抓緊了衣角,非常害怕聽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張希聲看著小姑娘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急忙解釋到,“不是的,不是的,咱們筱筱這么可愛,誰會不喜歡呢?只是道士哥哥是個扎不住跟的人,我馬上又要接著浪跡江湖,只怕是陪不了筱筱了?!?p> “我和你一起去!”
張希聲啞然失笑,剛想拒絕,卻看見小姑娘一臉的老成認真,眼底是同她母親如出一轍的倔強和頑強。
張希聲收起了笑容,心想,或許比起她那群不靠譜的親戚,讓她跟在自己身邊走一段路,散散心也是不錯的決定?
張希聲蹲下身,視線與劉曉曉相平,鄭重道:“那以后筱筱要每天開開心心呀!”
小姑娘同樣鄭重的點了點頭,拭去眼淚婆娑,伸出一根胖乎乎的小拇指,“拉勾勾,我不會騙人的!”
于是,一大一小兩只手結(jié)在了一起,立下了亙古不變誓言。
小小的少年,終要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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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林子里,時不時傳來一大一小兩道聲音。
“道士哥哥,道理我都懂了,我心里還是難受。”
“難受就哭吧,反正我?guī)愠鰜砭褪桥履愠车絼e人休息?!币坏啦涣b的少年音色懶散說道。
女孩清脆悅耳的聲音中帶有幾分羞惱:“道士哥哥好討厭!”
“行了行了,要哭就哭吧,別憋著了。但你要答應我,哭過之后就要做回從前那個愛笑的小姑娘?!?p> “真的可以哭嗎?”
“放心,只要你想?!?p> “嗚嗚……筱筱,筱筱沒……沒有娘親了……”
哭聲鬧到天亮,少年陪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