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致以輝煌的人
紅冬節(jié),最早可追溯至……總之很早就是了,我又不是民俗學家!每個東瑝人都極為看重這一傳統(tǒng)節(jié)日。吃“冬耳”,放鞭炮,看“紅冬聯(lián)歡晚會”,在某站彈幕吐槽晚會內容……這些已成為約定俗成的常規(guī)操作。為了回家過節(jié),東瑝境內還會出現(xiàn)為期一個月的世界上最大的人口流動,稱為“冬運”,其重要程度可見一斑。
今年依舊是犬千代在單位值班,他也很納悶,為什么每年紅冬夜都是自己的班?不過轉念一想,同事們大多有家有口,好像也不太合適,抱著“能頂一個是一個”的想法,心里也就釋懷了很多。
今年的紅冬夜和往年沒什么不同,依舊是在院子里放幾支二踢腳,一掛大地紅;老犯們嘻嘻哈哈吃冬耳,每人都有份,多吃多占的壞孩子需要敲打一下;子時上樓開飯,把多出來的冬耳下鍋,大家一起動手燒幾個菜,蒸一條大魚;團長發(fā)表下萬年不變的致辭;最后大家醉醺醺地回房間,留幾個不喝酒的軟蛋把夜守好。每年都一樣,但犬千代并不討厭,沒有人會拒絕紅冬夜的喜慶祥和。
“今晚這雞血糊嘟太好吃了~喵嗚!”犬千代躺在值班室里拍著肚皮。
“自打你來解押司,紅冬夜的雞血就沒扔過?!狈丁び饶嵛炙即蛉さ溃澳隳强谖兜拇_挺刁鉆?!?p> “誒,老范,麻煩你個事唄~”犬千代試圖惡意賣萌。
老范知道是什么事,但故意抻著犬千代:“啊~只要不違反紀律都行~”那個拿腔拿調的樣子不比賣萌好到哪里去。
“你,你一個人先盯一會,我出去一趟,嘿嘿~”犬千代現(xiàn)在和小狗就差一條尾巴了。
“那~哪~成~啊~在崗一分鐘,那就得安全六十秒!小同志,你這問題大得很嘛~”老范眼皮都不抬地喝著茉莉花。
叮咚——您有一個微信紅包,請注意查收。
“壓歲錢,拿著~天這么熱,拿去買點冰果兒,晚上別尿炕,哈~”犬千代笑容滿面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誒呀,今晚怎么又安排我一個人值班,屋子里空蕩蕩真瘆人啊~”
犬千代努著嘴嘀嘀咕咕地出門了。有個地方他得去,并不是回家,而是去見那些再也回不去家的人。
“來,一把香,兩瓶鳳城。這酒挺沉啊,我給你再套個袋兒,攏共87?!?p> 每年紅冬夜,犬千代都要上紅山祭拜忠烈墓。那是一場非勝即死的戰(zhàn)爭,直至今日,史學家們仍未能完全復盤那場實力懸殊的戰(zhàn)爭中,東瑝是如何取勝的。面對岳洛侵略軍奇峻吊詭的新式軍學和橫行無忌的先進裝備,東瑝戰(zhàn)士們,有的以棉絮充饑,有的烈火焚身而紋絲不動,有的飛身赴險,在行進的列車間閃轉騰挪,以炸藥包力邀強敵共踏黃泉者更是不勝枚舉……與苦澀勝利一道長眠的勇士們,早已因慘烈異常的戰(zhàn)斗難尋遺體——事實上更多的是尸身殘片無法確定歸屬。犬千代小時候每次和家里吵架,都會跑來生半天的悶氣,只是因為人跡罕至,大多的時候,走到一半就被雜草里的蟲子老鼠嚇回家了。這高大的塔碑,不知已撫慰了無名英烈們多少年……
“沒人來也還算不錯吧,起碼不會亂丟垃圾~今年又是小輩來陪各位叔叔大爺啦,請!”犬千代焚香奠酒,末了恭恭敬敬上了三顆煙。
正事辦完了,犬千代準備回單位,畢竟是上班時間,無故曠工不可取。回頭走了沒幾步,剛要下臺階,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個男性聲音:“老鄉(xiāng),先別走,鬼子來了!”
犬千代連忙回頭,并沒發(fā)現(xiàn)有人,他想到了什么,從兜里掏出了細作于吉——大敵當前,樓蘭還是不情不愿地把這東西交給了犬千代,畢竟他只會用這一件精靈工具。
透過窗口,真的看見了一個靈體:與犬千代年紀相仿,身著破舊的老式軍裝,正舉槍嚴陣以待。槍口沒有沖著犬千代,而是正對著臺階。
犬千代在電視里見過這種裝束,這應該就是棲居在忠烈碑中的英靈。不過照理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勝利,作為戰(zhàn)士的夙愿已了,為什么還沒下降呢?他說的鬼子來了又是什么意思?
還沒來得及發(fā)問,那英靈高喊:“老鄉(xiāng),臥倒!”
犬千代還算麻利,與那名戰(zhàn)士一齊迅速趴下,戰(zhàn)士那稍稍抬起的槍管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齊齊削下去一截。
“在遠處便能催動風……幾乎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也無法回避?!?p> “糟了!是那畜生!”
犬千代回想起了樓蘭的話,終于明白了戰(zhàn)士說的鬼子是什么意思。犬千代這幾天設計了不下50種誘捕和接敵方案,沒想到會來的這么突然,到底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鬼子的武器太先進了,這樣下去不行!”戰(zhàn)士念叨著,從懷里掏出了沖鋒號。
嗒嗒嗒——嗒嗒嗒——
隨著號聲響起,碑前地面上多出一個地窖拉門。十多個扛著沙袋的戰(zhàn)士踩著梯子爬出來,迅速搭建了一圈掩體,低伏著身子,隨時準備殲滅來犯之敵。
預想中的第二次風斬遲遲未到。犬千代正緊張疑惑之時,只見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出現(xiàn)在月色之下,手里握著一截錄音筆一樣的物什,一級一級登上臺階,月代頭配上長發(fā)在犬千代眼里很滑稽,但并不可笑。
正如犬千代預想的那樣,第一次見面極有可能就是決戰(zhàn)。騎士也悄無聲息拔出佩劍,也預感到,這極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揮動這把不會說話的朋友。
那人在離犬千代十步遠的位置停下了,率先開口:“觀察多日,終得良機與閣下單獨一敘。上山途中竟不慎迷路,本可盡早送閣下往生極樂,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這個距離掩體自然無用,犬千代索性拄劍而立。這家伙如果真的那么著急殺人,早就一發(fā)風斬砍過來了。他是打算玩弄一下獵物嗎?很好,犬千代不討厭被玩弄,只要敵人大意,勝利的概率機會就會大得多。被戲耍當然不光彩,但尸檢報告更不光彩。
男人又開口道:“素聞東瑝亦有劍法玄妙,特來討教一二,還望不吝賜教。”說罷,用那截“錄音筆”指向了犬千代。
“果然,這貨上頭了,裝起來了!你管你手里那雪糕棍兒叫劍?實在不行我就把劍扔了,直接用拳頭把你打成癡呆!”犬千代暗自慶幸著敵人的自大。
“有點看不起人了吧?就你手里那截木頭棍?別逗了!”犬千代大聲嘲諷著。一定要麻痹敵人,爭取出手時一擊必殺。
那男人沒有氣惱,也沒有立即出手,而是瞇著眼問道:“雪糕棍?木頭?你看不見走腸丸嗎?”
“什么特么走腸丸兒,下鍋子呢?!”犬千代依然在飚演技,但是心下疑慮:他說的是什么?難道有種他能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木頭……木頭!那根棍子上有東西!
戰(zhàn)士也在犬千代身邊耳語:“老鄉(xiāng),你說什么傻話呢?那是把指揮刀!”
指揮刀?!
犬千代這時透過細作于吉看過去,赫然發(fā)現(xiàn)這就是樓蘭和王蘭珂說過的,纏著藍色絲線的玩意。
“仔細想來,你身上一絲一毫的流索都看不見,大抵是個廢人吧,我還真是多慮了。不過又不能放你走,只能說你該死吧。別怕,你那個相好的小精靈今晚會陪你一起走,下輩子沒準還能當一對小夫妻,還不跪下謝我?呵?!?p> 男人嘲諷夠了,甩了一下手腕,帶著不可名狀的威壓逼近了犬千代,臉上帶著鄙棄的笑容。
“剛才就我所見,那把刀應該有一米長。他的虎口正對著我,一定是想和之前的作案手法一樣,掏出我的內臟。在他眼里我是個什么都看不見的傻逼,他的第一招是我唯一的機會……”
犬千代預演著下一秒的交鋒,一面努力縮小實力上的劣勢,他不知道對方有多強,他只知道自己的劍術有多么的拉胯。犬千代大聲嚷嚷:“什么特么精靈,你有毛病吧?說人話會不會?”
那男人根本沒打算聽眼前這口蠢豬放屁,就在云破月白的一刻,突然扭動起鬼魅般的身形。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執(zhí)意白刃相接,但他出手之凌厲完全不比那浸透了死亡的風斬遜色,犬千代只在武俠小說里見識過這種強到不真實的劍技,他確有藐視一切的資本。
“香灰……”
“香灰。”
“香灰!”
“就是現(xiàn)在!”
鏗?。。?p> 犬千代自知無法判斷對方行跡,比起自己能做到什么,他更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一面注意著強敵行動之時,他還在注意著地面上的一截,一米開外處的香灰。眼看男人的手越過了香灰線,犬千代右腳對著扎進凍土地面的佩劍猛踢過去。
“那家伙右手持劍,虎口對著我,這一擊瞄準的是我左腹,他很快?!?p> 岳洛殺人狂的劍的確矯捷如鷹隼,但他顯然沒接觸過騎士,騎士站姿可不是為了好看來的。犬千代的雙手始終在暗中蓄力,使得那柄佩劍已如拉成滿月的強弓,當終于因外力脫離了凍土束縛之時,那無法控制的速度,已然超越了他手里精準致命的走腸丸。
騎士佩劍與不可見的名刀碰撞出激烈火光,此刻,是528塊錢的批發(fā)貨快敵一步。
“全結束了!”
犬千代極力控制著因慣性而幾近脫手的佩劍,雙臂用力順劈而下。男人的名刀此刻位于外側,自然無力回天?;蛟S會亂中出招什么的吧?會砍斷我的胳膊,還是斜刺進我的胸膛?嘛,都不重要了。此刻的你——
“必須死!”
啊,感受到了,闊別已久的質感,像老菜刀切豬肉一樣,新鮮而堅韌的皮肉不情不愿地分割開來……
“得手了!”
鏘!??!
“你這婊子養(yǎng)的雜種,敢陰我!”
男人在走腸丸被彈開的第一時間,以驚人的技藝立時旋腕撤步,在逼仄的空間內,堪堪擋住了犬千代破釜沉舟的一擊。
“糟了!”犬千代心瞬間就涼了,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人類的反射神經(jīng)。這一擊收效甚微,而他也不可能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了。
“原來……不只是那些偷渡的婊子……你們風王領的雜碎,個頂個下賤!”男人用只有風王領人才聽得懂的最惡毒的臟話,發(fā)泄著自己的惱羞成怒。
“自我出師,這一生從未有人能傷到我。我倒要看看你這次,還怎么耍豬玀把戲!奧羅斯神,為您獻上活祭!”男人瘋狂揮動起了走腸丸,這次犬千代沒時間掏出細作于吉,僅憑肉眼就能看見,對決開始前僅顯現(xiàn)出一兩根流索的長刀,此時裹滿了藍色絲線。
尤里卡!
犬千代想通了: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在炫技,那把刀無法連續(xù)催動奧羅斯!流索的匯集需要時間!
但,對于一個將死之人,哪怕證明出哥德巴赫也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等待著他的只有身首異處的古典死相,沒有走馬燈的機會。咿呀,甚至連閉眼等死的機會都沒有。
愚蠢騎士的故事至此結束,這個有關風與劍的傳說,將永遠被淹沒在那個一如既往的紅冬夜。
“老鄉(xiāng),趴下!”
噗!!
犬千代感覺到臉上有種似曾相識的觸感,像一團稍有質地的空氣,但這次暖乎乎的,令人安心。
“老……老鄉(xiāng),快,快干掉……”
犬千代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倒下的,更沒意識到自己如何躲開了那無瑕的斬首疾風。他錯愕地看著壓在自己身上年輕戰(zhàn)士的剛毅臉龐。
不是因為單純的榮譽,也并非出于上級命令。就在風斬揮出的一刻,這位年輕戰(zhàn)士以【現(xiàn)界】的形式,閃爍于犬千代面前。雖然靈骸強度根本不足以抵抗來自遙遠神代的一擊,但多少使其偏離了原本的路徑,就這樣,騎士在岳洛劍豪震驚的眼神中,撿回一條命。
嗒嗒嗒——滴滴滴——嗒嗒嗒——滴滴滴——嗒嗒嗒嗒?。?!
啪!
“老鄉(xiāng),現(xiàn)在只能靠你了,別愣著!”
一個軍官模樣的戰(zhàn)士甩了犬千代一巴掌,他現(xiàn)在需要的正是這個。在亢進的沖鋒號中,越來越多同樣裝束的戰(zhàn)士從地窖門板中出現(xiàn)。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化作一縷縷閃亮的紅色絲線,纏在犬千代那簡樸的佩劍上。
目睹了一切的劍客重新擺好架勢,表情比初遇時更為冰冷。犬千代拾起佩劍,步步逼近那無雙的大劍豪。險惡的岳洛殺手啊,如論劍術高低,世上恐無人能出其右,但你此刻面對的,乃是駕臨人間的兇神!
“你可真是找死啊雜……”
“找死的是他媽你!”
劍客的垃圾話還沒飚完,犬千代已經(jīng)揮舞著鮮紅膨大的恐怖劍身向他頭頂劈去。
看見了,全看見了!
每一次招架,每一次疾刺,每一次揮砍……劍客的一舉一動都在神劍的計算之中。遍歷慘烈戰(zhàn)場的無歸勇士們,咆哮著將平生得意戰(zhàn)技豪華綻放于誅殺來犯之敵的腥氅紅冬夜。犬千代覺得自己變強了,變快了,更決絕,更狡詐。這絕不是自己的三腳貓功夫,不!這甚至根本不是劍術。這勢大力沉的劈削,分明就是刀法!
劍客全無招架之力,盡量以閃避而不是格擋來保護要害部位——他的掌心已經(jīng)被震裂了。在這山洪一般的砍殺中,他瞇眼看了看那座高聳的忠烈碑。仔細計算著腳步,終于以左臂尺骨為代價,脫離了那鮮紅的瘋魔。
“閣下的確是不可多得的戰(zhàn)士,但那個臭丫頭可就不一定了。她那……咳咳……她那小身段,你猜會切出多少片?我希望……咳……閣下會像喜歡她的臉蛋一樣,喜歡她的腸子!”劍客跳下了臺階,迅速消失在陰影之中。
犬千代剛追下臺階便發(fā)現(xiàn)紅色劍氣消散了,轉身便看見將士們都整齊列隊,準備陸續(xù)返回“營帳”。犬千代忙問那位剛才扇他的軍官:“長官,救我的那個戰(zhàn)士!他……”
“啊,沒事,回去修養(yǎng)幾個月就沒事了。”
但犬千代分明看見他那被攔腰截斷的身體由兩副擔架往回抬著——但愿長官沒有騙人吧。
犬千代還想問什么,但軍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們會把一部分靈魂留在這,永遠不會離開。你們有誓言,我們也有啊~”
望著軍官遠去的背影,犬千代淚流滿面地喊:“那是什么?。 ?p> “如有戰(zhàn),召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