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堂中,崔翎維持著下蹲的姿勢已經足有一刻鐘,一動都沒有動過。
她很累,腿腳都酸得不行,但沒有到二嫂喊停的時間,她咬著牙不肯讓自己放松下來。
桌案上最后一片香灰彈落,梁氏出聲道,“五弟妹,時辰到了?!?p> 崔翎扶著桌幾的邊角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雙腿因為發(fā)麻而止不住地顫抖。
她重重吐了兩口氣,“只是扎個馬步而已,想不到那么難!”
梁氏對崔翎的印象算不得頂好,粗淺幾次接觸,只覺得五弟妹不過是個貪吃懶做的小女孩,雖已經嫁為人婦,但心性卻跟任性的小姑娘似的。
她雖談不上厭惡,卻也不是十分喜歡。
但昨日在泰安院,廉氏和蘇子畫先后確診有孕,她當時頭一個反應不是袁家又要添丁了,也不是或許她能從兩位弟妹那過繼到滿意的嗣子。
她那會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五弟妹一定很難過。
忘記了恭喜,也不曾道賀,她的目光一直都在崔翎臉上打轉,很擔心五弟妹會想不開。
今晨天色微蒙初亮,梁氏照例先來尚武堂練操。
自從袁二郎過世之后,她膝下空虛,夜間也睡得不甚踏實,索性便每日早起操練。
雖說每日練早操是鎮(zhèn)國將軍府后宅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其實早已形同虛設。
大嫂掌家理事,每日里事務繁多,素常不來。
三弟妹和四弟妹已經為人母,膝下都有幼子羈絆,時常也會缺席。
至于老太君,饒是年輕時縱馬馳騁上過戰(zhàn)場,但年紀大了,身子骨到底有些不靈便,刮風下雨天氣冷,杜嬤嬤和喬嬤嬤都不肯叫她出來。
能風雨無阻每日天不亮就來尚武堂練操,一直到日上三竿再走的,也只有梁氏了。
從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閨閣弱質,到能輕松地抱起尚武堂前院的石獅,從書香門第的帝師府千金,到能嫻熟地打出一套袁家十八路槍法,梁氏只用了短短五年。
這五年來,在尚武堂度過的時間,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她一人。
在老太君特許免了五弟妹的早操后,她曾經以為,這種孤寂而漫長的練習將會繼續(xù)下去,她一個人,寂寞而久長地繼續(xù)下去的。
但今晨,梁氏剛推開尚武堂的門,身后便傳來女子清脆悅耳的聲音,“二嫂,我來練操!”
梁氏有些詫異,但隨即又有些了然。
她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昨日王太醫(yī)的診脈,最被寄予厚望的五弟妹沒有懷孕,反倒是三弟妹和四弟妹又再得麟兒。
五弟妹心中在意,恐怕也不好意思再享受祖母的優(yōu)待了,是以才會主動前來練操。
梁氏覺得,五弟妹的轉變令人心疼。
她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
九年前她初嫁給袁二郎的情景彷佛還在昨日,那時的她優(yōu)雅柔和淡定安靜,和其他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孩子一樣,自小被要求讀書明理,哪里有半分現(xiàn)在的乖戾暴躁?
但溫柔平靜的性情,并沒有給梁氏帶來平坦安寧的人生。
她成婚四年無所出,后來丈夫戰(zhàn)死,沒過兩年娘家又遭遇變故。
那時候的她,就和五弟妹一樣,在惶恐忐忑和不安中,選擇了練操。
這是她最好的發(fā)泄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梁氏目光微閃,回過神來,見崔翎腿腳仍然止不住顫抖,不由便上前將她扶住,“你初次練習,這個時間對你來說有些長,下回可不要這樣堅持了。”
她扶著崔翎坐下,蹲下身子輕輕按摩著她扔在抖動的小腿,嘆了口氣說道,“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欲速則不達,練操的事,聽二嫂的,還是循序漸進得好?!?p> 梁氏不曾發(fā)現(xiàn),她說話時語氣極輕,溫柔地像是換了一個人。
崔翎微微一愣,隨即展顏笑了起來,她沒有拒絕梁氏的好意,自己也彎下身子照著梁氏的樣子按摩起了另外一條小腿。
她一邊按著一邊說道,“我只是想把前兩個月荒廢的給補回來?!?p> 梁氏不贊同地瞥了崔翎一眼,“五弟妹若是因為沒有懷上子嗣,覺得有負祖母才這樣的,二嫂勸你還是歇了這心思?!?p> 她微微一頓,“祖母是個開明慈和的人,她也沒有尋常婦人那樣的小心眼,這些日子她對五弟妹好,可不只是因為期盼五弟妹的肚子,而是真心喜歡你的性子?!?p> 滿堂冰刃并排靠在墻頭,銀色的槍頭伴著紅纓長舞,發(fā)出點點光亮。
梁氏眼中有星芒閃過,她聲音驟然嚴厲起來,像是把斷了弦的琴,嘶啞而錚厲,“倘若你是為了那些才在這里練操,我勸你還是不要白吃這個苦頭了。”
她面沉如水,“就說這扎馬步,不下苦功,沒有一年半載都練不成?!?p> 崔翎面上現(xiàn)出苦澀微笑,從前,她一直都覺得跟著大嫂學管家也好,跟著四嫂識字讀書也好,都只是為了讓袁老太君高興。
她將老太君當成了最高領導,一張供她吃喝玩樂的長期飯票。
所以,老太君既然開了口,她便是心里再不樂意,也必須要去做。
但經過這兩月來的朝夕相處,以及真正投入到了這些她內心有些抵觸,卻為了討好老太君而不得不去做的事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事實顯然并非她想象中那樣。
學管家可以知庶務,讀書可以明道理。
這些在她過去的人生里或許并不重要,然而將來若要另自開府,卻是立足的根本。
老太君讓她去學這些,并不是袁家需要一個懂這些的孫媳婦,而是因為她將來當家立府需要掌握這些。
正如崔翎晨起來尚武堂時,想的是不能再恬不知恥繼續(xù)利用老太君對她肚皮的期望偷懶?;?。
可當她真正地扎扎實實地下蹲了小半個時辰之后,想的卻是,扎馬步這件事,錘煉的不只是人的身體,還有精神。
期間她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也無數(shù)次感覺已經到了體力的邊緣,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挺了過來,雖然現(xiàn)在雙腿打顫,有些丟臉,但渾身上下卻充滿了力量和自信。
崔翎抬起頭來,輕輕握住梁氏的手,她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是因為沒有懷上子嗣怕祖母不待見才躲到這里來的?!?p> 她眼眸微動,似有星辰閃爍,“我只是,不想再偷懶下去了,這樣而已!二嫂,我剛才看到你使那紅纓槍如同靈蛇在手,真好看,能不能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