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面桃花
次日一早，皇城司的苗宜年便帶著車夫在酒肆門口迎候不歸，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著下人的粗布青衣，沒有著冠，只是簡單包著幘，但是眼神自信有神，舉動孔武有力，頗有軍旅之風。不歸帶著小竹一出門，男子便迎上前去，把主仆二人迎到車上。
剛一上車，那男子立刻向不歸作揖：“秦府下人秦衛(wèi)，奉我家老爺之命，迎候胡公子和小竹姑娘?！?p> 不歸心中暗嘆：他認得我倒是不奇，居然連小竹也認了出來，秦府之人確不簡單。
“胡公子，請容在下約略說明下小少爺?shù)那闆r?！鼻匦l(wèi)立即切入正題?！叭ツ旯偌覟閯踪F子弟專門開了一門恩科，名為‘鎖廳試’，月初，官家點小少爺為探花，有人攻訐這是老爺為自家謀私。不久后小少爺便于夢中著魘，舉止癲狂，口呼污言，不似人聲。老爺命家中巫祝為小少爺驅(qū)魔，巫祝即刻口吐鮮血，當場瘋魔。隨后，老爺又讓皇城司請了幾位高人，但是無一成功?！?p> “秦衛(wèi)大哥的意思，似乎是懷疑有秦相公的政敵從中作梗，使用術(shù)法令秦小少爺著魘?！辈粴w腹誹：秦檜仇敵何止成千上萬，這線索可以說是毫無用途。
“驅(qū)魔的事情，在下不敢多言。只是在下須將前因后果告知胡公子，方便胡公子捉妖。另外，胡公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慕容公子和秀樹禪師為小少爺驅(qū)魔之事，兩位雖然沒能救治小少爺，秦府也將白銀各一千兩送入慕容府和靈隱寺。當然，在下清楚，慕容公子也好，禪師也好，胡公子也好，都不是貪財好利之人。只是此事著實兇險，我家老爺說了，若不以重金酬謝，實在內(nèi)心難安，煩請公子不要推辭?！?p> “如此則勞煩秦衛(wèi)兄了?！辈粴w心道，憑本事賺來的錢，為什么要推辭。
“這樣在下心里就石頭落地了，”秦衛(wèi)臉上笑得十分真誠，“方才我們啟程的時候，已經(jīng)請苗大人幫忙把銀子送進胡公子府中了。小蝶姑娘該是已經(jīng)收下了銀子?！?p> 她確實肯定不會跟你們客氣，不歸腹誹著，倒是苗宜年，你一個皇城司干辦，怎么會被秦府下人使喚，真是世風日下。
說話間，車馬到了望仙橋，不歸望著車外。此時雖是清晨，路上露重濕滑，但是早有一群達官貴人，穿著華麗，衣錦著繡，手持各色禮物，旁邊跟著下人，從秦府正門口開始排隊，一直排到橋上。都是想要孝敬秦檜，為自己某個晉身之階的人物。不歸一想到，這秦檜來錢如此容易，自己才收他一千兩，實在不算多，早知道多要點。
馬車繞過望仙橋，拐入秦府后面的一條無人小巷。秦衛(wèi)朝著不歸主仆一拱手，跳下馬車，從褡褳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如同在墻上涂抹作畫一般，用紅色的藥水緩緩畫出一個大大的弧形，口中字正腔圓地吟誦道：“天門中斷楚江開。”
墻壁上，青灰色的磚瓦塊塊沒入虛空，仿佛被一雙巨手操縱一般，墻壁上顯露出了一個幾乎完美的弧形拱門，秦衛(wèi)跳上馬車，讓車夫帶一行人通過。
行了須臾，車馬停下，不歸主仆步入回廊，回廊皆用暗紅色木材，不歸卻聞出了淡淡的血腥味，輕聲輕誦：“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彪S即停下腳步，開啟“天目”。四周景象從具象清晰的亭臺樓閣，逐漸氤氳出奇異詭譎的色彩，整座秦府被籠罩在一團邪穢污濁的黑色氣暈中，夾雜著血紅、污黃、慘綠、艷紫各種令人不快的色彩，看之觸目驚心。正北方向，當是秦檜主房，仿佛活物一般，吸納著其余色團往那里集聚，正是污濁最深的地方。東廂房的上空，在污濁的黑色中涂抹著些許金黃和粉紅。
“那里，”不歸手指東廂，“可是小少爺?shù)膸?？?p> 秦衛(wèi)并不多問一句話：“正是”。
不歸回頭看了一眼小竹，小竹眼神局促，頗為不安，似乎感覺到身邊到處都是臟污邪穢之物，掩住口鼻，幾乎要嘔吐。
“苗大人，請送小竹去門房等候?！?p> “不用！”小竹堅定拒絕，氣聚靈海，抵御外界邪氣的侵蝕，“我得陪著少爺?！彪S后又小聲補了一句，“不然小孚姐醒來要罵我的?！?p> 秦衛(wèi)在前引路，越接近東廂房，小竹的不適感越輕。行到秦塤房門口，已覺渾身輕松。
“請苗大人在此等候，”秦衛(wèi)道，“請胡公子和小竹姑娘隨我來?！?p> ……
不歸踏入房間，玄關(guān)上掛著一幅山水畫，正是春日郊游之作，畫上一行人在桃林中飲酒作樂，賞花賦詩，上題：落英繽紛。
秦衛(wèi)引不歸繞過玄關(guān)，來到書桌之前，不歸聞到一股濃重的桃木味道，心道：桃木劍確是道家驅(qū)魔的法器，可是這氣味怎如此厚重，那位慕容公子到底在此地消耗了多少法力，才把這氣味留存至今。
“秦衛(wèi)兄，當日慕容公子可是在此地作法驅(qū)魔？”
秦衛(wèi)進入秦府后便極為寡言，只是簡單點頭，似乎對不歸到底是從什么線索看出端倪毫無興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要把主仆二人引入小少爺?shù)呐P室。不歸在書房前環(huán)顧一眼：徽墨、狼毫、宣城紙、玉制的筆山，書桌后懸著一幅行楷，不歸不懂書法，只能認出必是大家之作，寫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隨后便步入臥室，秦衛(wèi)緊跟在旁。
一聽到有人進入，床上之“人”便騰地要坐起，口中用尖細、得意而又滿足的語氣叫道：“秦檜老賊，你這禍國殃民的狗東西又叫人來送死，你的寶貝孫兒救不回來啦，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秦衛(wèi)低下頭不發(fā)一言。不歸此刻才知道秦衛(wèi)何以認定是秦檜的仇敵下的黑手，又明白過來此前所說的“污言穢語”是什么意思。定睛一看，十余道麻繩將一個青年男子結(jié)結(jié)實實捆在床上，左腳依然是人類模樣，右腳皮膚卻板結(jié)硬化，猶如樹根，還伸展出條條根須，望之令人頭皮發(fā)麻。向上看，一張貴公子的俊秀面龐上，左眼失去焦距，仿佛陷入恍惚；右眼眼眶內(nèi)伸展出一支枝丫，邊上點綴著綠葉，末端長著一朵桃花，一見有人前來，花瓣漸次打開，花蕊部位顯現(xiàn)出一只人類的眼睛，血絲縷縷，難掩笑意，猙獰而又瘋狂。
不歸與那眼睛對視，腦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詩：人面桃花相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