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間,女人家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做丈夫的,就是家里的天,他說什么,哪怕是錯了,你也別跟他硬頂著,男人要面子,你處處駁他,他怎么受得了?寧可自己多受些委屈罷了?!?p> 憶茗想到黃杏娘平日里為人正是依著這條規(guī)矩做足了的,不由微微一笑,道:“這個我知道?!?p> “唉,我真是不愿你這么倉促的嫁了?!秉S杏娘撫mo著她的頭發(fā),感慨萬千,“原本還能在家多留半年,許多事我慢慢地跟你細說,誰知道竟碰上這檔子事!老爺也真是的,我千說萬說都不聽,你也答應(yīng)的太利索了點……”
“早晚的事,有什么分別呢。”憶茗想到只能在這熟悉溫暖的閨房中再待一夜,忍不住也傷感起來,兀自嘴硬道,“我走了,你們心頭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不用再記掛著了?!?p> “怎么能不記掛?就是你走到天涯海角,我們做爹娘的,也是把你們放在心尖上溫存呀?!秉S杏娘眼中閃著淚光,長嘆一口氣,“明天你出了門,家里一下就空蕩了一半,再過一年半載你妹妹再一出閣,撇下我們老兩口,日子還有些什么趣味呢!現(xiàn)如今我才知道老爺想的不錯,家里頭若沒有男孩,眼睜睜把花朵兒也似的女兒給了別人家,這心里還真難受……茗兒,姑爺跟你年歲差不多少,知書達理的,想來能說到一處,若是你們和睦,吳老爺又答應(yīng),你們就常回家看看,好嗎?”
憶茗聽她說的動情,原本冷淡的心不覺又活泛起來,鼻子有些酸澀,輕聲道:“我一定常回來?!?p> 一語未了,早聽見若茗道:“姐姐,你睡了嗎?”跟著便見她風風火火走進來,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香囊,道,“我早說給你做個香囊,一直不得空,今兒回來趕著把最后幾針做完了,趕得有些急,針腳粗糙了些,姐姐別嫌棄?!?p> 憶茗遲疑著接過,見是粉藍、鵝黃、杏紅各色綢緞扎成的玲瓏心形香囊,底下細細密密穿著厚厚的排穗,端的十分下功夫。此時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喃喃道:“多謝你費心了?!?p> 黃杏娘拉若茗也坐下,摸著她的手指道:“你多久沒動過針線了?是不是又把手指戳破了?”
若茗不好意思一笑:“果然被娘說著了,笨手笨腳的,剛剛扎了好幾下?!?p> 憶茗百感交集,輕聲道:“還疼嗎?我給你涂些藥吧?!?p> “哪有這么嬌嫩?!比糗Φ?,“從五月間就開始做,一直沒有功夫,耽誤這么久。上回吳家下聘,我就想著趕到跟前送給姐姐,誰知道笨得很,死活做不完,只得又拖到現(xiàn)在。如今是再也拖不得了,姐姐明天就走了?!闭f著眼圈便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黃杏娘微笑道:“你姐姐出嫁是好事,你傷心什么……”話雖如此說,看看眼淚也快要掉下來。
憶茗此時的心情,恰如亂成一團的細麻。因為他這個心結(jié),這些日子以來對若茗的怨望、不平似乎都是理所應(yīng)當,然而,她真的如此在意這個姐姐嗎?難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怪?
若茗見母親傷心,趕緊忍住眼淚,勉強笑道:“娘,你也真是的,前些日子還把女大當嫁四個字說的嘴響,一轉(zhuǎn)眼自己倒淌眼抹淚起來。姐姐嫁人是好事,有什么可難過的?再說了,姐夫又那么有學問,英俊儒雅,”說著拉住憶茗,“你見過姐夫嗎?”
憶茗臉刷地紅了,嗔道:“胡說什么,誰見過他來!”
“沒見過總聽人說起過吧?我問過端卿哥哥,說與吳家姐夫當年在學里會過面,最儒雅有禮的一個人,姐姐跟他肯必定是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白頭偕老……”
那個人的名字令憶茗猛地一陣刺痛。恰在此時,聽見黃杏娘道:“你這傻孩子,怎么還特地去問端兒?也不怕不好意思。”
憶茗狠狠咬住嘴唇,為什么要提起他?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卿哥哥不就跟一家人一樣嘛!”若茗笑答。
憶茗使勁閉上眼睛,只要在這家里一天,就不能不聽見他的名字。
“姐姐,怎么不說話?累了嗎?再多陪我們一會兒嘛,明天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說話呢?!?p> 憶茗勉強答道:“不累,你們說,我聽著?!?p> “別盡說這些沒要緊的,茗兒,你看看還缺什么,告訴我,我趕著給你弄去,還來得及。”黃杏娘殷勤說道。
憶茗搖頭:“什么都不缺?!闭f完又是長長一段沉默。
更鼓敲響三下。若茗無限惆悵地望著半殘的紅燭:“三更了,時間過得好快?!?p> “哪里想到這么快就要送你離家了呢?!秉S杏娘道。
是啊,我也不曾想到。憶茗斜靠在床柱上,疲憊,厭倦,無奈,種種情緒交纏,人生之苦,似乎剛剛拉開序幕。
黃杏娘輕聲道:“太晚了,你趕緊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起來裝扮,我們走了,你好好休息?!?p> “娘,我跟姐姐再說會兒話嘛!”
“傻孩子,你再不走,姐姐睡不好沒精神,怎么做新娘子?”黃杏娘拉著她站起來,柔聲囑咐憶茗,“別想太多,也別擔心,有事盡管派人給家里捎信,娘家這么近,決不會讓你受委屈的?!?p> 憶茗點點頭,親自走至門前替她們打簾子,看著她們娘兒倆手拉著手,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
房內(nèi)重又一片寂靜,燭花爆了一次,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憶茗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帳幔,熟悉的妝臺春凳,熟悉的衣架繡棚,從明日起,這一切都將成為記憶。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明天,就要走進一個陌生的大門,與一個陌生男人拜堂合巹,生兒育女。明天,她再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兒,清晨即起,灑掃庭除,畫眉問夫婿,洗手作羹湯。
人生忽然跳進了完全陌生的一章,她惶恐無助,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
她伏在枕上哭了起來。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只是想離開這里,想不再聽見他的消息,想擺脫妹妹的陰影,可為什么,代價卻如此沉重?難道又做錯了?還是人生根本就沒有所謂正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