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夫人母女又在桃花別苑住了四個月。眼看秋祭將至,一日午后,蕭夫人小心翼翼地向女兒提起,該回碧水城了。
原來此地春秋兩祭是很隆重的節(jié)日,一次是播種前,一次是收割后。到時碧水城主,也就是現(xiàn)今的景侯容徽,將親率文武百官去水神廟獻祭酬神,然后在廟前的廣場上欣賞酬神歌舞。
這樣的盛會自然吸引得傾城仕女齊出動,進而引伸出秋祭大典的另一層意義:聯(lián)歡、相親。凡有適齡兒女的人家,無不希望自家的孩子能在這種場合露露臉,甚至大放光彩,一舉成為社交界的寵兒。
看母親那帶著三分憐惜、三分不甘、又四分期盼的眼神,容悅有什么不明白的?蕭夫人不甘心自己的女兒正值芳齡韶華卻埋沒鄉(xiāng)野,希望她回到碧水城,以嶄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洗刷掉被拋棄的落魄女子形象,卻又擔心那些流言蜚語和不懷好意的目光會給女兒帶來傷害。
不想容悅馬上應(yīng)承:“好啊,也是時候該回去了?!?p> 此地太偏僻,要走十幾里才能抵達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鎮(zhèn)上那家兼賣雜貨的小書肆里少量的藏書已快被她的仆從買光了,再不走,會鬧書荒的。不能出門已經(jīng)夠憋悶了,要是連書都沒得看,那還不無聊死。
要說起來,此地的文字符號和前世的差距甚大,類似于甲骨文,她能看懂,得歸功于她繼承了這具身體的部分記憶,會讀會寫會彈會畫。但也僅止于此,人事方面完全沒印象,對外面的世界更一無所知。
簡言之,初醒的她,就像個機器人一樣,只具有功能記憶,屬于社會人的一面,包括母女親情,都需要重新培養(yǎng)。
“悅兒……”女兒答應(yīng)得這般爽快,蕭夫人反而遲疑起來,這孩子該不會有什么別的打算吧?
悅兒和夏御(名御,字臨風)交往數(shù)年,從會說話起就喚著“臨風哥哥”跟前跟后,只要夏御來容府,兩人必定形影不離。連她死去的丈夫都很看好這對小兒女,私下里對夏御贊不絕口,一副老丈人夸女婿的勁頭。
誰曾想,丈夫過世未及一年,夏御就相繼訂下了尹公姜洛的女兒為正妻,鄢侯靳悟的女兒為平妻,側(cè)妻據(jù)說也在物色中??善駷橹?,還沒有一個媒人上她的門,也就是說,側(cè)妻都沒有悅兒的份。悅兒乃是容家嫡系嫡女,難道給人做妾?很顯然,夏御已經(jīng)完全舍棄了這段緣分。
不是不明白“人走茶涼”的道理,夫死無子,在世人眼中,容家這一支等于徹底衰敗了,捧高踩低本是人之常情。說到底,不過是小兒女的一點曖昧,又沒有定親納聘,連指責人家移情別戀都沒立場,徒然惹人恥笑。
蕭夫人越想越心痛,她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女兒,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份情殤。
容悅見母親面露凄楚,趕緊表態(tài):“太太別傷心,往昔種種譬如昨日死,女兒早已想明白,不會再做傻事了?!?p> 蕭夫人眼里盡是欣慰,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币幻娣愿老氯舜螯c回城的車輛及行裝。
第二天用過早飯,母女倆就上了車,疾行五六個時辰,將黃昏時,才遠遠地看見了巍峨的城墻。容悅回頭望了望車后不下五十人的隨行隊伍,試探著提議:“我們要不要分頭進城?”
“為什么?”蕭夫人掀起車簾四下里打量,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啊。
容悅不想表現(xiàn)得太精明,故而抓住那個人盡皆知的理由,低下頭囁嚅:“就女兒如今這名聲,自然是不引人注意為好。
“我女兒的名聲怎么啦?”蕭夫人忿忿地一甩衣袖:“上次你病了,娘方寸大亂,每日只知道守著你,由得她們鬧,這次回去,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后嚼舌根?!?p> 為母則強,她素日的性子是綿軟了些,但那也是因為別人沒觸到她的底線。
“這還是次要的”,眼看城門越來越近,容悅決定說實話,“我們母女的存在,本就是大伯眼中的一根刺,我們越高調(diào),那刺扎得越深。他不舒坦,也不會讓我們好過,何苦呢?他早成了氣候,我們就孤兒寡母,一旦他容不下,我們防不勝防。”
所以她們要做的,不是出風頭,而是盡可能收斂形跡,讓容徽忘了她們。
雖說躲在鄉(xiāng)下別莊可能更安全一些,可有句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作為特工中的精英,什么陰謀陽謀她沒見識過,便宜爹爹容征英年早逝,以及隨后不久便宜爺爺容昶的死,讓她嗅到了濃濃的陰謀味道。容徽接連搬去了兩塊絆腳石,才以庶子身份襲了侯爵,如果真是天意,她無話可說;如果不是,她決不姑息!
就算對便宜爺爺和便宜爹爹無甚感情,當她替天行道好了——那日從丫環(huán)口中探出這段不算秘辛的侯府往事,她頓時“獸血沸騰”,這簡直就是黯淡歲月中的一線曙光啊,無聊的她,終于找到一點事做了。
既然一切的源頭都在碧水城,只有回到這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甚至,她還想會會那位臨風公子,看到底是什么妖孽,讓真正的容悅死于無望的相思。
“女兒,你終于長大了!”蕭夫人差點喜極而泣,喝令馬車停下,再轉(zhuǎn)過頭時,眼眶微紅,聲音又激動又感傷:“多虧你父親保佑,今晚回去后,我要多給他上幾注香?!?p> 馬車甫停穩(wěn),侍衛(wèi)長盧駿和總管方槐就趕到車前問候。蕭夫人把容悅的意思一說,兩位立刻分頭行動,很快,她們的隊伍就只剩下兩輛馬車和七八個隨從。
轆轤車聲中,容悅想起方槐那把尺來長的美髯和內(nèi)蘊精光的眼眸,忍不住問:“太太,方總管在大伯面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不多?”
“不多”,蕭夫人告訴她:“你娘畢竟是寡婦,這瓜田李下之嫌,能避則避,平日里在大宅走動幫著我管事的,是方槐的女人巫氏。方槐總在外面跑,我們的田莊和鋪子都是他在管。”
容悅道:“不讓大伯見到才好,這人實在不像一個小小的管家……”
話未完,蕭夫人立刻壓低嗓音:“這事等回去了,娘再慢慢說與你聽?!?p> 容悅驚訝地睜大眼,她只是隨口評議,沒想到引出這么一句話,難道方槐還有別的身份不成?
其實,稍微仔細一點,就憑這幾個月她的吃穿用度,早就可以看出端倪了,有些東西,不是光有幾個錢就能弄來的。
只能說,景侯府這嫡系一支的勢力,恐怕不是“失勢的孤兒寡母”那么簡單。
回去后第二天就是秋祭,容悅沒有任何異議地出席了大典,并且如所有人所愿,始終低著頭,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
他們希望她扮演什么角色,她就配合一下好了,他們越輕視,她和母親就越安全。
沒想到,她如此犧牲形象,那些沒良心的還嫌哈皮得不夠,一起跑到她和母親所居的梧桐院瞧熱鬧。
“姑娘”,眼看梧桐院的月華門前停著一排轎子,春痕臉上警戒與憂憤交織。
容悅扶著春痕的手慢慢下轎,兩人目光相遇時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嘴里輕描淡寫地說:“我們離開數(shù)月,回來后有這么多人登門拜訪是好事,不管怎么說,總比無人理睬要好吧?”
“倒也是”,春痕嘴角輕扯出一絲笑紋,心里卻暗嘆:她們哪里是拜訪,不過是看姑娘奄奄一息地離開,如今又好端端的回來,覺著稀罕,趕過來看個究竟罷了。
“三姐姐,你可大好了?”一位衣如粉蝶的嬌俏女子裊裊而來,杏眼桃腮,身姿婀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膚色較黑,要不真是位難得的美人。
容悅在別苑這段時間做足了功課,基本猜出了來者的身份,為慎重起見,她并未第一時間開口,直到春痕秋碧等一群丫環(huán)嬤嬤躬身道過:“四姑娘萬安”,方笑著回話:“多謝四妹妹記掛,早就好了,只是貪著鄉(xiāng)下清靜,這才多住了些時日?!?p> 容家上一輩子息不旺,先景侯容昶妻妾數(shù)十人,只得了兩名男丁。容征一死,剩下容徽碩果僅存,成了襲爵的不二人選。
容征比乃父還不如,只有容悅一個女兒,容徽運氣好點,膝下有六男四女。
四女中,側(cè)妻靳氏所生的長女容愉前年應(yīng)選,進了楚溟國昭帝的后/宮做妃子。
次女容恬是平妻夏氏所生,夏氏出自八大家中的首席貴族申公夏,娘家有勢力,自己又得寵,雖是平妻,卻是容府實質(zhì)上的女主人。容徽的正妻莊氏早被她擠兌得出家做了女道士,大房嫡子容恒被整成了廢人,遠遠地遣去別莊養(yǎng)病。夏氏之子,也就是容恬之兄容慎,隱有立為世子之象。
三女容憐為側(cè)妻姜氏所生,貌美膚黑,很好辨認。四女尚在襁褓,還未序齒。
因為容悅的存在,比她稍微小一點的容憐便成了容府四小姐,容悅則稱三小姐。
“三妹妹躲清靜,可把我們累死了。三妹妹一走了之,連封信都不肯寄回來,害我們整天被人問到眼翻白?!庇忠晃桓咛綮n麗的女子走過來,眉眼和容憐有幾分相似,卻更嫵媚,更動人。
看來這世代貴族之家的基因就是好,隨便來一個都是美人。
這回不用丫環(huán)提示,容悅便欠身道:“是妹妹的不是,二姐姐一向賢德寬仁,就原諒妹妹吧?!?p> 來人親昵地擰起她的腮幫子:“喲,那桃花別苑的風水果然好,妹妹不僅養(yǎng)得面如桃花,連嘴巴都變甜了,姐姐被你這頂高帽一戴,不原諒都得原諒了。”
容悅垂下的眼簾中冷光一閃,被擰過的地方泛起酸痛。容恬使出這么大的手勁,絕對是故意的,母親跋扈,女兒也不遑多讓。
容恬身后一堆夫人小姐也圍過來問長問短,個個眼中興味濃郁,有的甚至毫不掩飾鄙夷之色。
如果不是那么累,她倒不介意陪這群人玩玩,讓伯父大人加深一下侄女軟弱無能的印象??伤龑嵲陔y受,昨日在馬車里顛簸了一整天,到現(xiàn)在還腰酸背痛。今日又一大早起床梳洗,然后被鐃鈸罄鼓、群魔亂舞、香煙燭火、血腥三牲和脂粉汗臭荼毒了一上午,此刻她只想找張床,一覺睡死過去。
謝天謝地,沒多久就有人進來通報說,臨風公子來了。
這下只要是長了眼睛的,全都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比情人還熱切。容悅很應(yīng)景地閉上眼,軟軟地倒在春痕姐姐懷里,虛弱不堪地說:“快扶我進去,快!”
“好好好,我們進去?!贝汉勖Σ坏卮饝?yīng)。
秋碧幫忙攙著,一腳跨進院門時,容悅又聲音嘶啞地說:“關(guān)上院門,從今天起,梧桐院閉門謝客?!?p> “好好好,我們閉門謝客?!贝汉坌奶蹣O了,夏荷腰身僵硬地朝看熱鬧的隊伍施了個半福禮,板著臉說:“我家姑娘身體不好,需要閉門休養(yǎng),還請各位夫人小姐見諒?!?p> 容恬臉上掛不住了,如今容家長房才是府里的正經(jīng)主子,要不是她爹仁慈,早把這對礙眼的母女掃地出門,她們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擺譜?還閉門謝客,那門是她家的門嗎?
正要發(fā)作幾句,里面卻傳來驚呼聲:“姑娘,姑娘你怎么啦?”
隔著虛掩的門,只見幾個丫環(huán)嬤嬤手忙腳亂地搬來春凳,把容悅抬了進去。
容恬只得帶著人悻悻離開,捏緊袖口暗罵:不要臉的賤人,都快被口水淹死了,還好意思回來。那梧桐院是景侯府三大主院之一,為歷代世子家眷所居,二叔既亡,現(xiàn)在該是她哥哥容慎的!二房都快死絕種了,住偏院尚嫌晦氣,還好意思占著主院。稍微有點眼力勁兒的,老早自己搬了,誰像她們那樣沒臉沒皮。
都怪她娘,當初不肯聽她的。她就說要下重藥,索性讓人把那小賤人傳成殘花敗柳,她若羞憤自盡,她的寡母娘也活不下去,不就把那一家人徹底解決了?可娘不讓,說怕壞了臨風哥哥的名聲,因為“容悅又不是妓女,對這樣的世家貴女始亂終棄,以致害她殞命,會成為臨風哥哥一生的污點。”
在容恬看來,她娘未免太小心了,就算臨風哥哥真把小賤人怎樣了,也是她自甘下賤,誰又沒架著刀子逼她,她要死便死,關(guān)臨風哥哥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