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
明知道堵車時按喇叭毫無用處,可人們還是樂此不疲,似乎這樣自己的車可以隨著笛聲越過所有的人飛到最前面。
棗紅色的桑塔納隨車流緩緩行駛,周正陽早就關(guān)了警笛,就算“歐了歐了”地叫個不停,在遇到堵車的時候也只能平添許多噪音。
“城市有什么好?無非就是車多人多污染多。”坐在副駕駛的裴宣表情隨意,輕松地感嘆,完全沒有正在調(diào)查一宗謀殺案的緊張。
正陽沒話找話,“裴隊,干刑警多久了?”
“十三年?!?p> “有沒有殺過人?”
“兩個?!迸嵝哪樕蝗魂幊疗饋怼?p> “什么感覺?”
“感覺?感覺……就像,躺在那里死去的人是你自己?!?p> “自己殺死自己?不懂。他們不是罪犯嗎?”
“有什么區(qū)別?面對死亡的時候,看你的眼神都是一樣的?!?p> 周正陽感覺到氣氛不對,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裴隊,說起來我也不容易,白白損失了一次參與偵破大案的機會,給您又當司機是又跟著跑腿兒,您說往東咱不敢往西。我都問你仨遍了,你對沐天陘的興趣遠遠超過一般的犯罪嫌疑人,這到底是為什么?”
裴宣無奈一笑:“你也知道自己問了三遍了,換成別人見人家不說早就不好意思再問了,你怎么還問呢?”
周正陽卻是一張得意的笑臉:“你要是不說,我會不厭其煩地問第三十遍。裴隊長,你就從了吧?!?p> 裴宣看著正陽那幅無賴像心道,這家伙還是個自來熟,怎么跟誰都能開玩笑?
“其實告訴你也沒什么。還是那個問題,你對沐天陘了解多少?”
“他這人……平時話不多,不是不多,簡直就是沒話,但一遇到案子,會突然滔滔不絕,跟脫口秀似的,說白了就是一個典型的工作狂。從來不會開玩笑,但偶爾冒出一句,還挺幽默,就是讓人冷的發(fā)抖……”
“我不是說他的性格,是他的特殊能力。你知不知道他寫過一篇論文,叫做《身體與謊言》?”
“噢,你是說這方面。當然知道,發(fā)表在《法治周刊》上,當時我們還沒畢業(yè)呢。好像沒有引起什么重視,誰會在乎一個沒有工作實踐的學生的看法。何況他的觀點確實玄了點,一個眼神的瞬間變化,或者面部肌肉的弱微抽搐,還有,手指的反常屈伸,以此種種就能推斷一個人是不是在說謊,也許只有沐天陘那樣具有超級記憶力和感觸力的人才能使用這些方法。”
“那倒未必。我是在六年前讀到的這篇文章,上面說人的肢體語言千變?nèi)f化,其復雜性絲毫不亞于有聲語言,僅僅眼球及周圍的變化據(jù)他的考證就有504種,而每種變化都能反映人的心理活動。起初我也以為這只是一個學生的憑空想象??捎幸淮卧谕粚徱粋€重要毒販時,因為熬夜我困的不行,加上審訊毫無進展——我們使用了測謊儀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名毒販的破綻——于是我就想休息休息。恍恍惚惚我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瞇了一會兒,突然沐天陘對于肢體語言的眾多描述全部鉆到了我的腦子里,進而又聯(lián)想起剛剛那名毒販的各種反應,竟然出奇的相似。簡單地說,就是靠著瞬間捕捉到的這些疑點,我們最終突破了毒販的心理防線。同事們將功勞完全歸功于我,我當然對沐天陘的那篇論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細細研究,可在以后的查案及審訊中,卻再沒有那樣的洞察力。后來在我們局里對公安人員進行心理輔導的時候,我向心理醫(yī)生問起這件事。他說,我當時很可能是無意中進入了深度的自我催眠狀態(tài),所以恍惚中具備了超人的瞬間感觸力,能捕捉到平時不易察覺的感知覺信息,而這種情況是可遇不可求的。笑什么,這種事雖然常人很難理解,但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后來我突然想到,就算我本人無法再次捕捉那種瞬間的情況,攝像機鏡頭總可以做到。于是我用這種方法試驗了三年,做了上千次實驗,發(fā)現(xiàn)它的準確率一點都不亞于測謊儀!而且,因為有些嫌犯有過多次被審訊的經(jīng)歷,對我們的方法摸的門兒清,這使得他們在這方面的心理素質(zhì)遠遠超于常人,審訊這種人是最讓人頭疼的。但是心理素質(zhì)再好,卻無法改變自己潛意識里的習慣,無法改變自己眼球的運動規(guī)律,無法控制自己面部的細微抽搐,在運用沐天陘所闡述的方法時,審訊這些人就變得相對簡單了許多?!?p> “我靠,那你發(fā)達了,這要是一公布,全國的公安系統(tǒng)都用這種方法,能多破多少案子省多少時間啊!沒準兒老哥能拿個‘五個一工程獎’什么的,到時候別忘了有人家木頭的功勞,可是沐天陘首先提出來的?!?p> “哼哼?!迸嵝p輕搖頭,“事情沒這么簡單。第一,最先提出這種方法的可不是沐天陘,國外一些心理學專家早就有類似的觀點,有不少人也進行了實驗,這也是我后來查資料知道的,只是他們的觀點沒有沐天陘的這樣詳細具體。畢竟他們沒有沐天陘這樣的超凡記憶力和觀察力,心理學家懂得理論,也可以通過實驗獲得數(shù)據(jù),卻無法切身體會。這就好比醫(yī)生在理論上明白死亡的含義,但他們永遠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感覺?!?p> “因為他們沒有死過。這倒是一道永遠無法解開的難題。那么沐天陘就死過嗎?”
“我是在比喻,你不要較真兒。第二,就算大家知道這種方法有效,承認了它的作用,可依然不能當作證據(jù)。測謊儀的使用原理是與生理掛鉤的,比如心率的變化,就算如此,它得出的結(jié)論也只能作為參考,不能形成直接證據(jù),何況那是一種從摸不到的心理層面得出的方法?,F(xiàn)在是法制社會,任何事都要講證據(jù)。我們那兒前兩年有個案子最為典型。一個人殺了自己的妻子,而后將尸體和兇器拋入河中,隨后向警方報案說老婆失蹤了。因為兩人平時感情不和,我們將他列為了嫌疑人,沒想到這家伙不到兩個小時就撂了,講述了作案經(jīng)過,并帶我們?nèi)チ藪伿F(xiàn)場指認??苫艘粋€星期的時間我們也沒有找到被害人的尸體以及兇手使用的兇器。沒有物證,沒有人證,連尸體也沒有,只有兇手的供詞,檢查機關(guān)根本無法立案,于是那個人最終被無罪釋放,案子也就僅僅成了懸而未決的失蹤案?!?p> “那家伙看來走了狗屎運。不過也對,萬一人家是佘祥林第二,你們不也成了京山警方二代了?!?p> “所以,不能作為證據(jù)它在法官那里就毫無價值。當然,對于我們刑偵人員來說,它至少可以帶來一種有效的偵查及審訊方式。在近兩年的審訊中,我多次借助這種方法,確實幫了我不少忙??勺鳛檠芯砍晒蠄?,人家理都不理?!?p> “我覺得這事兒有戲。鄧爺爺早就說過,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只要管用,早晚會得到承認的。裴哥,別放棄,我看好你?!甭犕昱嵝鲜鲆环?,周正陽肅然起敬,竟然喊起了裴哥,好在最后一句話沒有模仿郭芙蓉。
裴宣莞爾一笑,道:“沐天陘吸引我的遠遠不止他關(guān)于肢體語言的理論,他還有一篇論文,名字叫做《催眠術(shù)在審訊中的應用》。”
“這我倒是沒聽說過,什么時候發(fā)表的?”
“沒有發(fā)表。是他發(fā)給我的電子郵件?!?p> 周正陽下意識的踩了腳剎車,在緩緩的車流中這一下險些讓后面的司機追尾。
“你們早就認識?”在一片罵聲中,正陽重新發(fā)動車子,不耐煩地將警笛放到了車頂,罵聲立刻停止了。
“當然認識,我們也算是五六年的老朋友了,神交已久只是從來沒有會過面,上次他去仁州正巧碰上我出差。從那次審訊毒販之后,我就想辦法聯(lián)系上了他,我們通過電郵討論很多專業(yè)性的問題,不怕你笑話,其實大多數(shù)情況是我向他請教,說起來我還算是他半個徒弟?!?p> “哈!那我不成了你師叔……”有的時候人之所以被稱為彪子,是因為不會把握開玩笑的時機??粗嵝櫰鸬拿碱^,正陽把沒說完的話硬硬咽了回去?!伴_個玩笑,裴哥??雌饋砟愫豌逄礻€關(guān)系很不錯啊,這家伙居然從來沒跟我提起過。既然這樣,你干嗎還抓他……”話沒說完,周正陽自己就閉嘴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這是兩回事。警察的職責是維護社會治安,不是講哥們兒義氣?!迸嵝f得很輕松,表情卻突然變得嚴肅。周正陽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兩天以前有人問他,萬一自己的親朋好友犯罪,你會不會秉公辦案,他一定毫不猶豫地表示肯定。但是,沐天陘被當作嫌犯通緝的時候,他卻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幫助朋友逃脫追捕。難道自己的立場真的如此不堅定?
“不過人的感情是無法用文字規(guī)定的。你和沐天陘為什么能成為哥們兒?”裴宣突然問道。
“這還需要什么理由嗎?”
“當然。人們相互間之所以能夠成為真正的朋友,必然被各自身上的閃光點所吸引,不然只能算是好玩的相互利用的人。”
“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敝苷栂肓讼?,繼續(xù)道,“真的不知道。”
“很奇怪對嗎?人的感情有的時候都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卻常常甘愿為彼此冒險?!?p> “停,停。不知道你要說些什么,我都要被繞進去了。這和你調(diào)查沐天陘有什么關(guān)系?”
“沐天陘也是我的朋友,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看。正因為如此,我想盡力幫助他?!?p> “沒看出來?!?p> “在通電郵的五年時間里,我已經(jīng)隱約感受到他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今天在挨了他一記重重的右勾拳,并看到他毫不猶豫地從三樓跳窗逃跑后,我?guī)缀蹩梢詳喽ㄋ褪菤⒑Χ艖膬词?。在我國只有兩種人在故意殺人以后可以逃脫死刑,一是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第二就是通過精神病檢測的人。所以我調(diào)查沐天陘的過去,得知他真的曾經(jīng)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我一點都不意外。我想,唯一能幫助沐天陘的方式,就是在他因拒捕被擊斃之前,將其抓獲歸案,希望他能順利通過檢測。這樣既對得起死者,也盡了朋友的一點情義。”裴宣側(cè)目看正陽的反應,見其少見的一臉嚴肅,對他剛才的話不置可否。突然,正陽冷冰冰地說:“是不是還有一個目的。我在猜想,你對沐天陘那些理論的研究和試驗還需要他的幫助。所以……”
“隨你怎么想好了,但是我認為這是幫助沐天陘最好的方式?!迸嵝麤]有想到,表面彪呼呼的周正陽竟也有如此心計。
“裴哥,你有老婆嗎?”正陽突然問道。
“當然,我兒子都上中學了。”
“如果哪一天他們遇害了,你會怎樣對待你的仇人?”
沉默。這話問的太喪氣,但裴宣不由得認真考慮。
正陽繼續(xù)道:“如果有人傷害我的妻子,傷害我的家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和他拼命。我絲毫不想掩飾這種想法,雖然我是警察,可我也有普通人的感情,會像普通人那樣去愛和恨。沐天陘是個孤兒,在很多人眼里也是個怪人。剛才你問我為什么我們能成為朋友,我想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孤兒一個怪胎來看待。沈依祎也沒有,她在我之前就認識沐天陘,你永遠無法想象對于一個孤兒來講,家庭是多么的重要,你也更不可能理解沐天陘對沈依祎的感情。她不僅僅是他的妻子、親人、家人,更是他的精神寄托。無論木頭犯了多大的罪,他在我眼里,都不會是一個壞人?!?p> 依然沉默。
這次輪到周正陽側(cè)目看裴宣的反應。雖然二人在講話時各自感情真摯,但無形中還是在心理上圍繞沐天陘進行了一番較量。究竟誰占了上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可避免的,各自的觀點都已經(jīng)深入對方的心底。
道路終于暢通了,車子沿文化東路向東駛?cè)?,二人一路無話。
沐天陘來到舜城煤氣公司,幾經(jīng)打聽,找到了技術(shù)科的張科長。此人腦滿腸肥,一望可知是個常有飯局的吃客,然而人卻非常機靈,沐天陘說明來意,他非??蜌猓恢睒泛呛堑?,說一些從沒想過會和私家偵探打交道之類的客套話,久經(jīng)社交的樣子。
“夏源?他比我早兩年進廠,當時挺熟的。離開?好像是八八年,沒錯,我進廠的第三年他就辭職下海做生意去了,這種事在當時可是爆炸新聞。聽說是繼承了遠方親戚的一筆遺產(chǎn),發(fā)了筆財。后來我們聯(lián)系就很少了。職工宿舍?你是說西門那邊吧,那邊房子很早了,而且也不全是我們煤氣公司的,屬于幾個國有企業(yè)合建。我家分房晚,跟他不在一個地方,有二十年不聯(lián)系了吧?!?p> “在你的記憶里,夏源有沒有參與過什么重大事故的調(diào)查?”
“事故?你別說,還真有這么一次,就是夏源走的那一年,死了八個人呢……你干嗎站起來?”
“你有沒有關(guān)于那次事故的詳細資料?”
“這我哪有。不過大體情況我還記得,是武昌路的一起煤氣管道爆炸事故。一名管道工人在檢修管道時由于操作不規(guī)范,發(fā)生了煤氣泄漏,加上他當時工作時竟然吸煙,結(jié)果發(fā)生了連鎖爆炸,整條街都要炸飛起來。那名工人被炸沒了影兒,另外還有七人遇難,包括附近一輛本田車的司機。后來根據(jù)公安部門和我們煤氣公司技術(shù)人員共同的調(diào)查,確定是一起安全責任事故。責任人成了碎片兒,找誰說理去?好在市政府不錯,給了那七位遇害者家屬一些撫恤金,算是平息了一下民怨?!?p> “那次事故的日期你還記不記得?”
“四二八慘案嘛,四月二十八號,直到今天廠里進行安全教育的時候還經(jīng)常拿出來當案例講呢?!?p> “哪一年?”
“一九八八年,沒錯,是八八年?!?p> 沐天陘趕緊掏出手機查起萬年歷,片刻,自言自語道:“果然是陰歷三月十三。”隨即又問張科長:“當年和警方一起調(diào)查的技術(shù)人員就是夏源?”
“對,是他,我記得很清楚,這家伙都上報紙了……”
“什么報紙?”
“那年頭就一份《大眾晚報》,其余的報紙還沒出呢……”
得到的信息讓沐天陘異常興奮,腦子里玩拼圖游戲一樣出現(xiàn)了一部分畫面。正準備打車趕往報社,突然收到羅從的短信。看著短信里的兩段文字,一些記憶開始在眼前跳躍,走著走著,沐天陘突然狂奔起來,滿大街尋找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