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城南部盤亙環(huán)繞著許多蔥翠秀氣的小山,據(jù)言曾經(jīng)是四千多年前大舜躬耕之地。植物園便躲在眾山腳下,城市中心的污塵和尾氣極少蔓延過來,芳卉萋萋,繁花似錦,綠樹秾秾,庇蔭匝地,點綴著方圓幾公頃的土地出落成貶值的世外桃源。因為進園免費,使得平時游玩賞景的人絡(luò)繹不絕,春天,更是“剩男剩女們”相親的好去處。
報案人正是一對情侶,這次人生閱歷的積累也許會讓他們銘記一生。男尸被發(fā)現(xiàn)于修竹茂林之處,平時連清潔工人都極少去,若不是遇到這對兒荷爾蒙分泌尤其旺盛的,它還不知幾時才能得見天日。羅從趕到的時候,王哲正在對兩人進行問訊,周正陽半蹲在一顆竹前嘔吐不止,旁邊的裴宣用力拍打著他的后背。
正陽見到師傅,尷尬地慘笑。羅從表情冷漠,沒有說什么。不遠處,林函引正在緊張地進行現(xiàn)場勘查。距離七八米,尸臭味已經(jīng)讓人有些窒息。羅從皺著眉頭暗自控制呼吸頻率,一步一步走向尸體。
尸體仰面朝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不見血跡,然而即使隔著一層白色的襯衣,羅從也清楚地看到腐尸表面聚集了許多蠕動著的蛆蟲,面部最是慘不忍睹,雙目突得極圓,險些爆裂開來,卻灰灰的沒有一點光澤,如同家哭喪超市冷凍箱里的法國魚丸,死死的,硬硬的,勢要破壞中國人胃口的樣子;一群暖春的蒼蠅歡快地在藍黑色的腐敗水泡附近打轉(zhuǎn),一條乳白色的蟲子懶洋洋地從那鼻孔中爬出,幾個躬身之后由上唇跌落到死者半伸出的舌尖上,片刻間已經(jīng)鉆進微張的嘴巴里。
羅從終于明白周正陽為何吐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壯懷激烈”,雖然有心理準備,也不覺一陣反胃,幸好午飯還沒有吃。
蹲在林函引的旁邊剛要問些什么,眼前的景象使羅從差點蹦起來。林函引不顧尸氣濃重,強忍著進行勘查,竟然摘掉防毒面具俯身將鼻孔湊在尸體唇鼻上方嗅聞起來。幾只毅力堅定的蛆蟲緩緩在林函引背部爬行,羅從急忙為他拍掉,專注的林函引這才發(fā)現(xiàn)背后有人,與羅從一同站起身,隨意拍了拍褲管上的蟲子。
“頭發(fā)易于脫落,面部出現(xiàn)腐敗水泡,這個季節(jié)和天氣,至少四天了,具體時間要解剖后才能得出。沒有外傷,頸部有勒痕,舌尖伸出口外,應(yīng)該是窒息而死。”
“想干掉他可不容易,這家伙是練過的?!敝苷栁嬷熳叩絻扇烁埃碌囊呀?jīng)是臉色蠟黃,“狗吊雞把那個毛,比中國男足的腳還臭?!?p> “你認識他?”羅從問道。
“老九,我只知道他的綽號。鬼陰區(qū)有名的包打聽,算起來和沐天陘是同行。也是木頭介紹我們認識的,見過幾面。函引,你剛才干嘛?要給他人工呼吸嗎?”眾人顯然都沒覺得這個玩笑有多哏,周正陽卻獨自笑了幾聲,待看到?jīng)]人附和,知趣地閉嘴。
林函引嚴肅地說道:“沒有搏斗的痕跡,尸體口腔部位似乎有一絲乙醚的氣味,時間太久了,尸臭味又很濃,我不敢肯定,一切要等尸檢完了才有定論。如果真的是乙醚,兇手應(yīng)該是趁死者不備迷暈對方,然后用一節(jié)準備好的繩子將他勒死?!?p> 乙醚?周正陽不由想起在沐天陘家里的發(fā)現(xiàn),偷偷看了裴宣一眼,裴宣仍在專心聽著林函引的分析,完全沒有注意這個細節(jié)似的。
“雖然周圍都是草地。”林函引繼續(xù)道,“但周一晚上下過雨,土比較松軟,能看出幾個模糊的腳印,只能拍照,無法采集。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這里應(yīng)該就是第一現(xiàn)場。在距離尸體十幾米遠的小路旁發(fā)現(xiàn)了三顆煙頭,與死者口袋中香煙的牌子是一致的,這是從死者衣袋中找到的所有物品,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檢查。”
“三個煙頭,他在等什么人。如果你所說的乙醚成立,死者等待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绷_從戴上白色手套,打開證物袋繼續(xù)道:“一盒香煙,打火機,錢包。六百多塊,三張銀行卡,七張名片,有四張是一樣的,盧九龍,九龍信息咨詢中心,嗯,看來這就是死者的名字,哦,沒錯,有身份證!很好,至少可以第一時間對他展開調(diào)查。不是圖財,要么是仇殺要么是滅口,這種人的人際關(guān)系非常復(fù)雜,有的查了?!?p> “遭人滅口的可能性大一些?!迸嵝遄斓?。
“哦?何以見得?”
“所有物品都在這里?”裴宣問道。
“都在這里,我仔細察看過了?!绷趾鸬馈?p> “哪里不對勁?!绷_從一經(jīng)裴宣的提示,略有所悟地說。
“什么不對勁?這些東西?”正陽莫名其妙。
“不是這些東西,是缺少的。”裴宣微笑著說。
“手機!”羅從恍然道,“沒有手機,很可能被兇手拿走了。但兇手拿走手機也許是想查盧九龍認識的什么人,不能因此斷定其動機就是滅口。”
“這里還缺少一樣?xùn)|西,一樣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東西?!?p> “手機套!”
眾人白了正陽一眼。
裴宣終于說道,“是鑰匙。私家偵探,這種人整天在外跑來跑去,不隨身攜帶鑰匙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是獨居,幾率就更小了。兇手拿走了死者的手機和鑰匙,其目的很明顯,他在找盧九龍所掌握的不利于自己的東西。如果你們?nèi)ケR九龍的家里會發(fā)現(xiàn),那兒一定被人搜查過?!?p> 羅從看著裴宣,暗自佩服。
正陽奇怪的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是獨居?”
裴宣看看林羅二人,也是一副詢問的表情,于是微微一笑,撿一根細樹枝,蹲下指著尸體解釋道:“雙手都沒有戴戒指,也沒有長期戴戒指留下的痕跡,當(dāng)然僅靠這微弱的一點是不足以證明死者結(jié)婚與否的,但卻可以作為依據(jù)之一;襯衣袖口和衣領(lǐng)處都有淺色污漬,洗衣不認真或臟衣服存放太久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襯衣上兩顆紐扣有脫線的趨勢,甚至最下面的一顆早已失蹤不見,因為這里連線頭都沒有了。他在無力地做最后一點掙扎的時候,掖在褲子里面的襯衣部分松散到外面,這使得他的襯衣門戶大開,我們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爬著蛆蟲的肚臍;他的皮鞋質(zhì)量不錯,是純牛皮的,沒有修過的痕跡,從鞋底的磨損程度看,還算雙半成新的鞋,然而他不注意用鞋油保養(yǎng),常常是出門的時候用一次性鞋油刷匆匆擦一些表面的污垢,這使得皮鞋表面的皮制已經(jīng)明顯變得粗糙??傊?,這個三十多歲,看似體面,實際卻穿著有些邋遢的男人,多數(shù)沒有女人照顧。當(dāng)然最重要的,這個人在這里躺了五天,警方卻沒有接到失蹤的報案,如果不是獨居,不太好解釋?!?p> “不錯的推論,但是在尸檢之前就斷定死者是在五天以前被害的,似乎不太嚴謹?!绷趾梅ㄡt(yī)那種特有的語氣質(zhì)疑道。
裴宣微笑著撇一下嘴,“確實不太嚴謹。不過根據(jù)推理得出這一點是符合邏輯的。你剛才說道周一晚上下過雨,如果死者是在這之前遇害,他全身一定被雨水澆透了,被雨水淋透之后自然晾干,衣服會發(fā)皺。瞧他的衣服,沒有,沒有皺痕,另外,煙頭也不是被雨淋過的樣子。如果是在周一當(dāng)天被害,我們應(yīng)該會發(fā)現(xiàn)他隨身攜帶的雨傘,兇手不會對這東西感興趣;基于以上三點,死者應(yīng)該是在周一以后遇害的。為什么不是周三?我同意你的看法,以目前的天氣狀況,死亡時間至少應(yīng)該在四天以上。所以,是在周二?!?p> 女警王哲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旁邊聆聽,嘆道:“裴探長夠邪乎的?!?p> 也許是沾染了周正陽的習(xí)氣,裴宣竟然同不相熟的王哲半開玩笑道:“我就當(dāng)你是在夸贊我。”
王哲自覺失言,不好意思地說:“當(dāng)然是夸贊您,越邪乎才越說明推理技巧高超嘛。”
“既然有警花的夸贊,我就再大膽描述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辈恢獮楹闻嵝d致頗高,說著向石板路走去,眾人跟在其后。“本周二午后某個時間點,死者盧九龍與兇手約好在此相見。他來的稍微早了一點,吸著香煙耐心等待,沒過多久,頂多十五分鐘,兇手就到了,兩人說完約好的事情,他疏于防范被兇手用帶有迷藥的手帕迷暈。隨后兇手雙臂夾著死者的腋下倒行著將他拖到這里,右膝跪地用左膝蓋頂住死者的腦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子,用力將他勒死。兇手非常鎮(zhèn)定,搜出死者的鑰匙和手機,揚長而去?!?p> 眾人已經(jīng)跟隨著裴宣重又回到了尸體旁邊,如果說之前大家的確在心里佩服他的推理能力,現(xiàn)在卻都感覺這個人有些狂妄了,連羅從也覺得裴宣的描述不免過于夸張。
林函引調(diào)侃道:“裴探長,你瞧那具滿是蛆蟲渾身發(fā)臭的尸體,它躺在那里,是確確實實的存在,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也不是柯南道爾。如果兇手在場,也許他可以證實你的精彩描述。”
正當(dāng)大家不知該怎么緩和林函引口無遮攔帶來的尷尬時,裴宣竟笑了,冷冷地道:“經(jīng)常同尸體、罪惡、陰謀等等這些黑暗的東西打交道,保持健康快樂的心態(tài)很重要,不然非發(fā)瘋不可。所以要學(xué)會調(diào)節(jié)自己,培養(yǎng)樂觀而富有想象的思維——當(dāng)然,周警官的樂觀足夠了,不用調(diào)節(jié)。讓我一點點說出推論的依據(jù),以表明我沒有不嚴肅。對于兇殺案發(fā)生在周二的分析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那為什么是在午后呢?請注意死者的衣著,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襯衣,沒有外套,如今舜城晝夜溫差較大,尤其是案發(fā)前一天還下過雨,白天穿一件單衣正好舒適,然而如果是在傍晚以后則一定會感覺有些冷;這里畢竟是公園,一般的兇手不太可能選擇在白天動手,但這一個不同,剛才周警官提到死者有些身手,這一點從他厚重的手掌可以得到證實,這樣一個人怎么會疏于防范背對兇手呢,兩種可能,一是兇手是他相熟的人,他完全沒有想到對方會謀害他;二是他太輕敵了,沒有將對方放在眼里。這兩種可能都可以有一個附加條件進一步使他疏于防范,那就是當(dāng)時正處于公園游客最多的午后?!?p> “就算大體時間靠譜,十五分鐘的等待怎么解釋?兇手先在小路邊迷暈死者再拖到這里下手,要知道那幾個模糊的腳印連大小都無法確定,您怎么肯定都是兇手留下的?也許有死者的也說不定。您還用‘揚長而去’來形容兇手的鎮(zhèn)定,這些是不是有點夸張了?”王哲語氣很客氣,卻畢竟是質(zhì)問的語言。
“而且我還得再插一句……”周正陽似乎受到王哲的啟發(fā),想跟著提問,卻被裴宣不緊不慢地打斷,“你閉嘴。大家不要著急,聽我說完。還有一點可以間接推斷案發(fā)時間,既然王警官問了,我們的思維就暫時先回到那條石板小路。一個常吸煙的人在等待中消耗時間,通常會一根接著一根不間斷,你看這三顆煙頭有什么不同?”
王哲仔細一看說道:“一顆比另外兩顆明顯長一點……哦!我明白了,那兩顆一樣的是死者吸煙時習(xí)慣掐滅的長度,這顆長煙頭吸了剛剛一半,說明赴約的人到了,他要辦正事就將煙頭隨手丟掉踩滅。”
“聰明?!?p> “可是,也許他等了好久才抽煙的。”
“這不是情侶約會,死者沒有必要來的太早巴巴地等待,不是嗎?好了,還是讓我們進入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一起翻一下尸體,請看他的腰部,這是在草地上摩擦后產(chǎn)生的輕微綠痕……”
“你怎么知道尸體背部的情況?”
裴宣顯然對周正陽再次打斷他有些不滿,完全沒有同王哲說話時的好語氣:“因為十幾米以外石板路邊的三個煙頭,死者的鞋底,以及尸體頭部右上方被壓扁了的幾顆小草!鞋底比較干凈,沒有踩過雨天后草地的痕跡;這里幾顆被壓扁了的小草,是兇手單膝跪地用力勒死者脖子的時候留下的;加上死者雙臂張開,以上幾點使我相信兇手是在路邊迷暈死者,然后拖到這里將死者勒死的,因此我覺得應(yīng)該查看死者的腰部,淺色襯衣上的綠色擦痕證明了推論的正確。那么又回到被害時間是周二午后那個話題,兇手為什么將他拖到十幾米遠的樹后下手?因為那時公園的人比較多,他怕在勒死死者搜去鑰匙的兩三分鐘時間里萬一有人經(jīng)過此地,真是既大膽又謹慎。以上幾個直接和間接的依據(jù)聯(lián)系在一起,說明判斷案發(fā)時間在午后是合乎邏輯的。至于我用了‘揚長而去’那個詞,也許確實有點夸張,但仔細觀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死者頭部右上方草地壓痕周圍有幾根細細的斷草,這是曾經(jīng)粘附在兇手右膝蓋上后又被其拍落的,一個人在殺人之后還不忘拍掉粘在身上的細草,說他鎮(zhèn)定一點兒也不為過?!?p> 大家一陣沉默,都暗自叫好。羅從由衷贊道:“精彩。現(xiàn)在破案越來越依賴科技,裴隊長依然保留著這種緊扣邏輯推理的探案風(fēng)格,真是難得?!?p> “過講了,兩者都很重要,探案講證據(jù),而證據(jù)是建立在技術(shù)基礎(chǔ)上的,光有推理,再符合邏輯也沒有證據(jù)來的實用?!?p> “對了,正陽不是正在協(xié)助你追查沐天陘嗎?怎么來趕這個案子?”
正陽剛剛收到一條短信,正在查看,聽到羅從詢問忙道:“段局說最近局里人手太緊張,讓我跟進這個案子先查著,需要幫助的時候找您。”
裴宣道:“我的同事也到了,不用他整天跟著,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我會打招呼的。知道這邊有案子,我正巧在他車上,順便過來看看。”
“可惜了,正陽多跟著你能學(xué)不少東西?!绷_從寒暄一句便轉(zhuǎn)入正題,對周正陽道:“這個案子暫時由你負責(zé)。馬上調(diào)查盧九龍,他得罪的人一定不少,調(diào)查范圍要廣要細,正如裴探長說的,兇手既然拿走了死者的鑰匙,一定去過死者的家或者辦公場所,立刻去這兩個地方,看能否查到什么線索;注意這三張名片上的人,盡快聯(lián)系調(diào)查他們。王哲協(xié)助查一下死者手機號碼的通話記錄,看看他死前都和什么人聯(lián)系過。函引馬上將尸體帶回去盡快進行尸檢,裴探長說的好,推理再合邏輯也沒有證據(jù)實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