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八娘的嫁妝置辦齊全,已然是年后,春暖花開之時,張梁家書至,稱他即將到家,這消息讓方氏興奮不已,連見了林依都是滿面春風。
張梁東游,已去了將近一年,張老太爺站在地壩里隔空罵了幾句“不孝子”,轉身樂呵呵地指揮任嬸掃院子,掃過道,掃梁上的蜘蛛網。方氏算了算張梁歸家的日期,覺著還算充盈,于是請了幾個泥瓦匠人來家,將臥房粉飾一新,隨后又忙著翻箱子尋新被褥,尋與張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開交。
張梁信中講的是一個月后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艱難還是旁的緣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個月,才把他給盼回來。
此時節(jié)已熱了起來,方氏換了輕便涼爽的家常舊衣,領著下人和孩子們搬張梁帶回的箱籠,張梁則去了堂屋,給張老太爺請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币磺辶恋呐曧懫穑娙私允且汇?,齊齊抬頭望去,只見偏房門口站著個年輕娘子,正朝著方氏行禮,她頭上梳著流蘇髻,身上一件嫩黃衫兒,下配六幅羅紗裙,裙帶中間還壓著個渾圓的“玉環(huán)綬”。
這副裝扮,不但讓方氏失了顏色,還讓她失了方寸,黃衫兒娘子的行李同張梁的放在一處,她梳的又是婦人發(fā)式,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定是張梁在外頭納的妾。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任嬸,她一心護著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掃帚,將黃衫兒娘子朝外轟,口中罵道:“咱們不認得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p> 黃衫兒娘子冷不丁被掃帚掃到鞋面,尖叫了一聲,引得張梁出來喝斥了任嬸幾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頭無人服侍,便納了銀姐,待會兒叫她與你斟茶?!彼脑?,不是商量,而是告之,這讓方氏很有些下不來臺,但孩子們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爭風吃醋的模樣,只好妝了賢惠大度,應著去與銀姐收拾房屋。
張梁喚過銀姐,帶著她進了堂屋,幾個孩子站在檐下面面相覷,不知該各自回房,還是跟著進去。過了會子,里頭傳來張老太爺的聲音,似在責備張梁:“你已年過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納妾本不算甚么,但不該不知會媳婦一聲,她在家?guī)膫€孩子,辛勞操持家事,還要在我這個老頭子跟前盡孝,真真是難為她?!?p> 沒有張梁的聲音傳出,想來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頂嘴,又過了一時,里頭傳來銀姐與張老太爺磕頭請安的聲響,幾個孩子相視一眼,一齊走了進去,站到張梁面前,作揖的作揖,萬福的萬福。
張梁見了孩子們,露出歡喜神色,先問過了張伯臨張仲微的學業(yè),又問張八娘可有背幾首好詞。張八娘拉了張梁的袖子作撒嬌狀,嗔道:“爹,娘成日只逼著我做女工做飯菜,我都好久未翻過書了。”
張梁笑了起來,正欲安慰她幾句,方氏出現在門口,板著臉責道:“無規(guī)無矩,讓人看了笑話?!睆埌四锊恢赣H為何要講這般重的話,癟了癟嘴,抹著淚奔了出去。
方氏不過是含沙射影罷了,除了單純的張八娘,其他人都聽了出來,一時間,堂屋里的氣氛沉寂下來。
張老太爺到底心疼兒子,敲了敲青銅煙袋鍋子,吩咐任嬸道:“取茶壺茶盞來,叫新姨娘與二夫人奉茶?!?p> 方氏明白,妾已屬既定事實,她鬧下去也無甚大用,還不如提了精神,擺一擺正頭娘子的款。她思至此處,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銀姐幾個頭,吃過茶后,又在嫁妝首飾里挑了個最不起眼的雙股銀釵,作了見面禮。
張梁見她全了自己的臉面,高興起來,扭頭吩咐楊嬸擺飯,說要與老太爺吃幾杯。方氏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好菜,又取了一壺好酒,欲與張老太爺和張梁斟上,張梁卻攔住她,招手叫銀姐過來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p> 方氏暗恨,家中兩個奶娘,還有林依,哪里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銀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婦,方才油煙滾滾的廚下,怎不見她的蹤影。她心中恨極,臉上卻帶著笑,待得銀姐斟過酒,還叫任嬸搬了個凳兒來,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罷。”張老太爺覺著張梁虧待了她,攔道:“她不過是個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飯菜,到廚下吃去?!狈绞鲜囊獙①t惠妝到底,執(zhí)意讓銀姐坐下,甚至還出手扶了她一把,這舉動,讓張梁立時覺著她可親可愛起來。
林依心細,見那銀姐雖坐在凳子上,卻左搖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頭瞧了瞧,果見那凳子有一條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嬸搗的鬼。方氏定也曉得任嬸的小動作,眉眼帶著笑,把銀姐看了又看。一頓飯下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銀姐身上,連張仲微偷偷給林依夾了兩回肉也沒瞧見。
“合家歡”結束,張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里歇了。張仲微逮著了機會,央張伯臨放哨,同林依講了好一會子悄悄話才回房。
時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嬸發(fā)現,匆匆趕回臥房,張八娘正在脫鞋準備安歇,見她回來,道:“銀姨娘裙帶中間的‘玉環(huán)綬’,是用來壓裙子的么,真真是好看,明兒叫娘與我也買一塊?!绷忠酪娝@般沒心沒肺,無奈道:“你娘因著她,惱著呢,休要去惹她生氣。”張八娘不解問道:“銀姨娘是爹正經納的妾,聽聞還是清白人家出生,娘為何要生氣?舅舅家的妾好幾個呢,也沒見舅娘因為這個氣惱過?!绷忠腊祰@,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豈會講與你聽,暗地里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張八娘見她不言語,追著她問方氏為何要生氣,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個,屋里多了個銀姐,陪你娘的時間就少了?!睆埌四镆蛑磳⒊鲩w,被灌輸了不少房中之事,一聽這話就想歪了,撲到床上將頭埋進了被子里,扭著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講講話兒,怎地就羞人了?”張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發(fā)不敢抬頭,任林依怎么喚也不理。林依正納悶,忽然聽得外頭傳來吵鬧聲,她忙跑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一道縫,趴在窗臺上朝外瞧去。
左邊的偏房門口,任嬸站在屋檐下罵罵咧咧:“城里來的女人就是嬌氣,既嫌我們家的屋子不好,那還來作甚,叫二夫人把你賣個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聽了會子,大概曉得了原委,銀姐住的屋子里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嬸討蚊香,不但沒討著,反惹來一通罵。張八娘不知何時也湊到窗前,道:“銀姨娘脾性兒真好,被任嬸罵了這些時也不見還嘴?!绷忠老肫痫堊郎希硕掏鹊牡首右膊辉月?,道:“這銀姨娘,要么是個柔順的,要么是個心機深沉的?!睆埌四锊唤鈫柕溃骸拔铱此褪莻€柔順的,怎地會心機深沉?”
林依來張家的兩個年頭里,受張八娘照拂頗多,不想看著她帶副簡單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負,便拿銀姐進門以來的種種表現作例子,與她詳細分析了一番,可惜張八娘臉上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她們住的這間臥房,早在傍晚,楊嬸就拿艾草熏過蚊子了,涼席下還鋪了生姜苗去壁虱,鋪了椒葉避跳蚤。林依躺在床上,聽著外頭任嬸的罵聲朦朧睡去,也不知銀姐究竟有沒有要到蚊香。
第二日林依去堂屋請安時,銀姐已在方氏身后侍候著了,細嫩的脖子上明顯有幾個小紅包;張梁似乎沒瞧見愛妾的異狀,神色如常地夾菜吃飯;方氏對此結果十分滿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筆直。
一頓飯風平浪靜地吃完,銀姐不曾告狀,方氏不曾發(fā)難,張梁更是蒙在鼓里一般。事態(tài)這般發(fā)展,林依覺著愈來愈有趣了,飯畢回房,喚齊張八娘和楊嬸,拿十枚鐵錢作彩頭,開起了賭局——林依賭銀姐會趁張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時,展示她身上蚊蟲叮咬出的紅包;張八娘賭她會逆來順受,沉默到底;楊嬸則賭她會趁張梁不在時,與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為了教張八娘凡事多長個心眼兒,才挖空心思設了這賭局,豈料張八娘完全不能體會她的用心良苦,只覺著這賭局新鮮有趣,不住地邊拋鐵錢邊念叨“我一定會贏”。
沒過會子,任嬸來喚張八娘,稱方氏讓她去繼續(xù)學廚藝。張八娘唉聲嘆氣,賴著不肯動身,楊嬸苦勸了好一時,才同任嬸兩個拉著她去了。她們都有事,林依便曉得輪到自己掃院子了,她走到雜物間,取了竹掃帚,開始干活。待她掃到左側豬圈門口時,忽見銀姐站在檐下朝她招手,她顧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問道:“銀姨娘吃罷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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