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兩歲那年,我在爸爸的老家,一個名叫石山村的村子里度過了半年的時光。那段記憶以偶爾模糊偶爾清晰的姿態(tài)存在于我的腦海,甚至不知從何寫起。
那個寒冷的大年夜,爸爸抱著我在院子里放禮花。那時候的禮花是非常貴的,一般人家在年夜只會放鞭炮慶祝,但爸爸特意從鎮(zhèn)子上買來了禮花。他點燃引子,一手持禮花筒,一手抱著我,于是我便看見了從禮花筒里嗖嗖地沖上天的小火球,在夜空中綻放成絢爛的花朵。我開心地笑著,媽媽也在一旁仰望夜空,笑得如同煙花般燦爛。
可是過完年后的某一天,爸爸媽媽便都消失了。他們不辭而別,當我吵鬧著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小山村。我大哭,不管爺爺婆婆如何哄勸我也不管用。他們拿我沒有辦法,我牽著祖祖的衣襟要媽媽,祖祖將我抱在懷中反復(fù)哄勸,后來我自己哭累了,睡著了。
慢慢就習(xí)慣了沒有爸爸媽媽的日子。沒有了托兒所,沒有了青花鎮(zhèn)的街道和河流,沒有了讀不完的幼兒畫報,沒有了媽媽講的故事,沒有了爸爸拉的琴聲。這里有的,只是一片片茂密的竹林,一座座連綿的小山,還有山里無拘無束的經(jīng)常把泥巴糊得滿臉都是的孩子們。
我卻遲遲不肯融進這樣的生活。我不愿意和任何小孩一起玩,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祖祖牽著我的手,帶我到山上玩,或是去屋后的魚塘釣魚。有時候我更喜歡趴在院壩里觀看螞蟻忙忙碌碌地搬運著食物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如果有小孩來打擾了我的觀察,我便會生起氣來。
爺爺其實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比我的外公更慈祥。他硬朗而清瘦,經(jīng)常戴著一頂瓜皮帽,穿著規(guī)矩的中山裝。和我的外公一樣,他也是一名民辦教師,在這個家里是最有文化的人。我漸漸地也跟他親近起來,因為他很寵愛我,會給我講故事,還會帶我去趕集。我想這畢竟是骨肉親情,不管我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小孩,我終究還是會愛著我的至親。
兩歲的我已經(jīng)非常執(zhí)拗和情緒化。有時候我會完全不想念爸爸媽媽,但有時候我又會大吵大鬧地要回家。我幼小心靈的深處,已經(jīng)深深眷戀那個名叫青花的小鎮(zhèn)。媽媽曾經(jīng)抱著我或者牽著我走過一條條的街道,走過那里的青山綠水。我想念媽媽溫暖的懷抱,帶著淡淡的體香,那是媽媽專屬的味道。而石山村,沒有這一切。不管是祖祖,還是爺爺、婆婆、姑姑,他們?nèi)咳〈涣宋业膵寢專沁@個世上最愛我的人。
終于,在一個炎熱的夏日,爸爸媽媽來看我了。當時我正趴在院壩里饒有興趣地研究螞蟻,突然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喚著“麟兒”。我抬起臟兮兮的臉,看到了媽媽。我飛奔向她,大聲叫著半年未叫的“媽媽”。媽媽抱起我,臉上是笑容,眼里卻是淚。她喃喃地說著:“麟兒,你還認得媽媽,你還認得……”哦,媽媽,我怎會不認得。你的女兒已經(jīng)兩歲多了,她記得所有的事情。她小小的腦袋里,每天都在下意識的勾勒著媽媽的模樣。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心心相牽。
?。ㄏ拢?p> 過完年,寒假快要結(jié)束了。青花硬起心腸,將林麟留在了石山村。既然林榮生提出了這個要求,自己若是不答應(yīng),恐怕自己和林家人的矛盾,就真的越來越難以化解了。再說最近身體確實越來越差,這樣下去沒法帶好林麟,需要稍微調(diào)整一下。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林麟的性格已經(jīng)顯出孤僻的一面,非常認生,除了媽媽幾乎跟誰都不親近,對于一個孩子的成長來說,這無疑不是一件好事。將她留在林家,換一個環(huán)境,也許會有好處。
出于這些考慮,青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石山村。
回到青花鎮(zhèn),看到空落落的家,青花心里一陣失落。林麟在家的日子,雖然讓她忙得不可開交心力交瘁,但與之相伴的是無窮的樂趣。如今回到兩個人的世界,她卻無論如何不能習(xí)慣了。
很快,紛繁的工作讓青花無暇顧及心里的失落。這是她第一次帶初三的尖子班,眼看還有半年就要參加中考了,她絲毫不能放松。她將對女兒深深的思念藏在心底,用努力工作來填補生活的巨大空白。
女兒留在老家,對林風(fēng)來說明顯讓他輕松不少。家里不再顯得手忙腳亂,他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進行他的業(yè)余活動。賭博,這一個人人談之色變的毒瘤,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悄悄潛入這個經(jīng)歷艱難險阻建立起來的小家庭。
青花是何等敏銳的女子,丈夫的變化她盡收眼底。女兒不在家,丈夫晚歸越來越頻繁,她心中的苦悶無從訴說,卻又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改變這一切。對丈夫的寵溺和愛戀讓她選擇了繼續(xù)放任。她堅信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堅固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凌駕于其上。丈夫其實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偶爾貪玩是正常的,他會管好自己的,只要把握好尺度就行了。青花每天都用這樣的說詞來寬慰自己,漸漸陷于自己一手打造的這些理由,深信不疑。
而她的身體狀況變得不容忽視。大學(xué)時期一百多斤的體重已經(jīng)跌到八十多斤,本來就很小的瓜子臉幾乎只剩下了兩只大眼睛,從前紅潤的臉色也不復(fù)存在,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一貫風(fēng)風(fēng)火火連照鏡子的時間都很少的她,在一個清晨起床后,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她似乎在瞬間意識到,鏡子里那個女子原來是自己。林風(fēng)望著她,憂心忡忡地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你最近臉色真的很不好,你看你都瘦成這樣了?!鼻嗷ㄒ琅f一副笑臉:“沒關(guān)系,我一直都是這樣啊,你別擔心。可能是最近真的很想麟兒,精神不太好吧。”其實青花一直對醫(yī)院有種下意識的排斥,她害怕醫(yī)院里那股濃烈的味道,害怕那種令人壓抑的氣氛,更怕真的檢查出什么毛病來。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不安全感源于她的童年時期,貫穿了她整個的人生。
但是這次她卻逃不過了,因為學(xué)校剛好和青花鎮(zhèn)醫(yī)院合作,安排了全校教職工的體檢。她硬著頭皮拿著體檢單去了醫(yī)院。那位慈眉善目的李醫(yī)生正是青花生林麟時為她做檢查的醫(yī)生,她嚴肅地告訴青花:“你的身體底子太虛了,勞累過度,營養(yǎng)不良,這樣下去不行,身體會吃不消的?!鼻嗷ㄋ闪艘豢跉?,看來并沒什么大礙,只是營養(yǎng)不良而已。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向李醫(yī)生道了謝,便準備離開,而李醫(yī)生將嚴肅的臉龐換成了笑瞇瞇的樣子,拉住青花說:“孩子,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好好補充營養(yǎng),因為,你又有喜了?!?p> 青花愣住了。
李醫(yī)生繼續(xù)說:“你看看你,又不是第一次懷孕了,怎么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都沒有發(fā)覺呢?”
…………
從醫(yī)院出來,青花一片茫然。她想起剛懷林麟的時候,強烈的妊娠反應(yīng)讓她根本招架不住,而這次,這個孩子不期而至,如此乖巧,如此安靜地呆在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會讓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醫(yī)生的話又徘徊在耳邊:“看你的妊娠反應(yīng),這次應(yīng)該是個弟弟哦。好好補補身子,過幾個月生個大胖小子!”
但是,她是一個如此無助的母親,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太不是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了林麟,而這個不期而至的孩子,她命中便和它無緣,她不能如此不負責任地將它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她就這樣帶著一團亂麻般的思緒回到了家。林風(fēng)仍然不在家,她疲憊地躺到床上,愣愣地想著心事。這件事情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等林風(fēng)一回家,就得和他商量一下,盡快去醫(yī)院把這個孩子拿掉。如果讓林家的人知道的話,他們一定會要求自己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不惜任何代價。然而她又是多么不舍得這個小生命。它和林麟一樣,是自己的骨肉,它在肚子里如此的安靜乖巧,要她怎樣去割舍。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就這樣充斥在她的腦海中。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她沒有力氣去做飯,也沒有心情吃任何東西。林風(fēng)仍然沒有回來。曾經(jīng)無限憧憬的兩情相悅朝朝暮暮的日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驀然變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她最愛的人,竟然不能在第一時間和她分擔憂愁,空蕩蕩的家里,她甚至能聽見眼淚掉落的聲音。
夜已深,林風(fēng)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焦燥,臉色很不好。他沒有注意到青花的反常,陰沉著臉就往床上躺。青花也沒有心情去問他,多半也就是輸了錢。兩個人就這樣各自懷著心事,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青花煮了面條,喊林風(fēng)起床吃早飯。林風(fēng)起了床,似乎覺察到青花有點不對勁兒,邊吃面邊問道:“你怎么了,昨晚也不說話,是不是有什么事?生我的氣了?好了,我昨晚回來得太晚了,我道歉可以嗎?”
青花看著那碗面,沒有一點胃口。她抬起頭盯著林風(fēng)的眼睛說:“你今天上午上完課后,陪我去醫(yī)院?!?p> 林風(fēng)嚇了一跳:“怎么了?哪兒不舒服?。俊?p> “我懷孕了。陪我去拿掉這個孩子。趁早。”
林風(fēng)的筷子停在半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措手不及。在林麟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兩年多的日子里,他都還沒有學(xué)會怎樣去當一個父親,眼下,青花的這句話如同當頭一棒,讓他整個人都亂了。他清楚單位里獨生子女政策的嚴格程度,清楚這個孩子無緣來到這個世上。但那畢竟是一個生命啊。就這樣還未謀面就將它扼殺,是不是太殘忍了。
中午,簡單地吃了午飯,林風(fēng)陪著青花去了鎮(zhèn)醫(yī)院。李醫(yī)生搖頭惋惜:“真的要拿掉孩子嗎?你們夫妻倆的孩子,一定是聰明可愛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鼻嗷銖姷貙钺t(yī)生笑了笑:“李醫(yī)生,安排一下時間吧,今天下午可以嗎?”李醫(yī)生無奈地點點頭,開了單子。
下午,青花的手術(shù)要開始了。她在進手術(shù)室之前,對林風(fēng)淡淡一笑。林風(fēng)倚在墻上,心里涌上一陣難言的憂傷。他第一次看到妻子這樣的笑容。明明是笑,卻有無比難過的味道。他為自己昨夜的晚歸和疏忽感到深深的自責。他似乎感覺到有一些珍貴的東西正在漸漸離他遠去。
青花依然在笑,用和笑容一樣淡淡的聲音說道:“你下午有課。時間快到了,回去上課吧。上完課回家等我。我沒事?!绷诛L(fēng)“嗯”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他不想再在青花面前多留一分鐘,他已經(jīng)被自責和難過的情緒包圍,無從逃循。只能盡快回到課堂上,希望可以獲得一絲的平靜。
這的確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青花以為自己可以很坦然,然而當她感受到那些冰冷的器械正在從自己的身體里奪走這個無辜的孩子時,心里的疼痛大過了身體的疼痛,淚如雨下。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心仿佛一瞬間蒼老。
暮色初臨,青花從醫(yī)院走了出來。林風(fēng)沒有來接她。是的,是她告訴林風(fēng)上完課回家等她的,所以林風(fēng)也許已經(jīng)老老實實地回家了,她為何還在期待著一個不可能出現(xiàn)的驚喜呢。期待著林風(fēng)出現(xiàn)在醫(yī)院門口,用有力的大手挽著她,用溫暖的臂彎讓她依靠嗎?這只是一場空。回家的路,她只能自己走。拖著虛弱的身體,掩飾內(nèi)心的痛楚,一步一步地走。
從醫(yī)院到家,不長的路途,青花卻像走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站在家門口,她終于徹底掉進了冰窟窿。沒有暖洋洋的燈光從窗戶中透出來。沒有人為她開門。她掏出鑰匙,慢慢地插進鎖孔。門“吱呀”打開的聲音在靜悄悄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空兀。林風(fēng)不在家。她最后的一點可憐的期待也完全破滅。
沒有溫暖的問候,沒有熱騰騰的飯菜,整個屋子顯得如此冰冷而落寞。她終于支撐不住,將自己丟到床上,連流淚的力氣,都已經(jīng)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已經(jīng)是多深的夜里,林風(fēng)回來了。
青花聽到他輕輕的腳步聲,聽到他在廚房里弄出的聲響。不一會兒,他端了碗紅糖水,坐到床邊,輕聲喚著她的名字。青花睜開眼,看到他臉上的內(nèi)疚。他扶著她坐起來,拿著勺一口一口喂她喝。于是青花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無從修復(fù),但她看到這個深愛的男人,看到他犯了錯小心翼翼的樣子,堅強的面具全體崩潰。她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緊緊抱住林風(fēng),眼淚掉了下來:“你再這樣下去,會毀了我們的家。為了我,為了麟兒,為了今天我們失去的孩子,不要再賭了,好嗎?好嗎?”
林風(fēng)手中的勺“當啷”掉落在地上。他是如此痛恨現(xiàn)在的自己。他有如被魔鬼附身,掉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矛盾而痛苦。下午上完課,他一千遍地告訴自己要回家,如果來得及,要去醫(yī)院接青花,但是只因為那些哥們兒的幾句誘惑,他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了。
然后,時間的概念化做了零。輸了,想要贏回來;再輸,再繼續(xù)……把剛剛做了人流的妻子一個人丟在家,輸?shù)袅税雮€月的工資,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做出來的事情!他拼命地點頭,語無倫次地發(fā)誓:“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我會改,我一定會改,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夜,在青花的生命中,如此漫長。她天真地以為看到了一絲曙光,卻不曾想到,那只是肥皂泡般短暫而虛無的美好。
不久,暑假終于到來。青花拉著林風(fēng),迫不及待地回了石山村。她想念她那小小的女兒,兩歲多的孩子不能在媽媽身邊長大,這是多么殘忍的事情!她在路上就已經(jīng)暗暗下了決心,這次見了麟兒,一定要把她帶回來,不能再留在石山村。
見到麟兒后,青花的這個決心更加堅定了。
七月的太陽用熱浪覆蓋了整個村莊,一向怕冷不怕熱的青花都覺得有些受不了。她邁進林家的院落,一眼看到院壩里那個小小的身影。很多小朋友在院壩里玩耍,而她的麟兒一個人孤零零地趴在院壩的角落里,正在饒有興趣地看著什么。她喚著她的名字,三步兩步地沖了過去。
林麟抬起臟兮兮的小臉,眼睛一下子亮了,大喊著“媽媽”,向她跑來。她一把摟過林麟,親著那張日思夜想的小臉。半年未見的女兒就在自己面前,甜甜地微笑。而她的小辮扎得那樣凌亂,胖嘟嘟的小臉蛋臟得只剩下兩只明亮的眼睛,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被太陽曬得滿臉是汗。青花無比心酸。
她沒有遲疑,很快向林家提出要把林麟帶回去。林榮生和麗萍竟然沒有異議。林麟在這里的半年時間里也把他們累壞了,況且這個孩子并不與他們很親近,性格固執(zhí),還喜歡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讓他們難以回答。青花既然主動提出要把她帶走,那就帶走吧。他們最關(guān)心的,仍然是青花什么時候能給林家添孫子。
但當他們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青花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拉著林麟就出去了。林風(fēng)很尷尬,忍不住跟父母急了:“你們能不能別再惦記著這事了?我明確告訴你們好了,這事不可能,我們還年輕,得為前途著想,再說有了麟兒就夠了,能把她教育好就很不容易了,為什么非要再生一個呢?爸,媽,求你們了,別再為這個問題逼青花了。”
于是,家庭聚會又一次不歡而散。橫亙在林家和青花之間的那道鴻溝,越來越深,漸漸呈現(xiàn)出無從彌補的模樣。青花一肚子的苦水沒有地方傾訴,每每想到那個跟她無緣的孩子,想到林家給她施加的壓力,想到工作和家庭的各種各樣煩惱,她都能感覺到心里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林麟。只有林麟,她的女兒,能給她這個世界上最簡單最純真的愛,能讓她看到嶄新的希望。哪怕一切都顯得那樣無助而迷茫,也還有林麟,與她血脈相通,心心相連,任何力量也無從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