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阿娘的想法,她自然是想要張宏好用心讀書,讀出個功名來,一來,是告慰張宏那死去的爹在天之靈,二來,也好從此光耀門楣.
可張宏也不這樣想,依著現(xiàn)下所有讀書之人的想法,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無疑是最為正確,也最為應該的一條路.可這世上別人不知道,張宏卻是最為清楚的.
對于唐代歷史稍為熟悉的張宏極為清楚,此時若是景龍年,那便應是韋氏一門掌握實權(quán),而這皇帝怕也過不了多時便會死于韋后之手.韋氏風光不了幾日,太平公主和那唐史上最為耀眼的帝王玄宗便會取而代之.其后的幾年間,太平公主一系和玄宗一系定會斗的你死我活.
在這種時期出仕為官,對張宏而言,簡直就是自掘墳墓,像他這般既無家族撐腰,又無任何背景可言的小人物,即便是將來列在了朝堂之上,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
玄宗最終會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天下大權(quán)也將集其一手,張宏是極為肯定的,可先不說自己能不能拜得玄宗門下,即便是有幸得玄宗賞識,那勢必會與太平公主一系勢如水火,張宏知道,在玄宗和太平公主的斗爭中,前幾年,太平公主的優(yōu)勢絕對是壓倒性的,而玄宗在前期屢次與太平公主交手中,哪次不是殺栩而歸?在此其間,玄宗身邊的親信又有幾個沒有被放逐?被誅殺?張宏自然不會自大到可以保證自己能夠得到玄宗絕對的青睞,甚至是舍命保他.
反之,既然現(xiàn)下不能投靠玄宗,那更是不能考慮太平公主一系了,難道還能等著玄宗盡握大權(quán),而主動伸出頭顱等其一刀?
思考至此,張宏嘆了口氣,出仕,暫時是不能考慮了,即便是阿娘再為殷盼,也只能等到玄宗足以與太平公主抗衡之時再來謀取.
可若是不出仕,這些年自己又該做些什么呢?總不能如先前般在家中讀書,而任由阿娘在外勞作吧?此時的張宏不是先前的張宏,自然也不會將這讀書考取功名視為人生唯一的目標.
中指輕輕的敲著桌子,這是張宏前世的一個習慣,每每想著事情之時,張宏總會無意識的重復著這樣的動作.
經(jīng)商?即便是張宏對于這行業(yè)根本不存任何輕視之意,也根本不在乎商人在此年間所遭受的歧視,但張宏卻總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行當.經(jīng)商需要本錢,可這樣的家徒四壁,張宏根本不指望阿娘能有什么存錢.
造香皂,或是造玻璃,這些無一不可大殺四方的營生,顯然不是張宏所能做來,且不說那些東西工藝何其的繁瑣復雜,即便是他完全掌有那等手藝,可這現(xiàn)實也總得有條件不是?況且,他終究只是個文科生,怕是難以搞出什么超時代的產(chǎn)物.
思來想去,張宏毫無頭緒,聽見阿娘在屋外叫喚自己后,張宏走出房門時打定主意還是先上街看看再說吧,反正既然現(xiàn)下自己已然在了唐朝,擁有兩世靈魂的自己已經(jīng)不是了那十三四的少年,那就總得撐起這個家,決不能再讓阿娘一人辛苦勞作來養(yǎng)活自己.
這一餐飯,極為簡單,一碗稀粥配著自己家腌制的咸菜,啃著手中那不知是饅頭還是窩頭的食物,張宏卻感覺前世任何一次吃的飯都比上這餐阿娘那含著笑意的目光中吃的愉快,吃的幸福.
填飽了肚子,張宏下意識的便要幫阿娘收拾碗筷,但卻還未碰到這碗筷,手卻被阿娘輕輕的打?qū)㈤_來:“這等事物豈能讓你來?吃飽了便歇息歇息.”
張宏苦笑.
盯著阿娘那雙滿是糙皮的雙手十分熟練的收拾著碗筷,張宏心中黯然,得想個營生,讓阿娘過的舒服一些.想著,張宏便開口道:“阿娘,我想出去走走.”
不曾想,這一句話,卻讓阿娘險些摔了碗筷:“又要出去?你這身子剛好……”
阿娘緊張的神色自然落在了張宏眼中,忙勸慰道:“阿娘且放寬了心,孩兒只是這些日子在床上躺的太久了,身子怕再腐朽了,這才想要出去走走.”不待阿娘說些什么,張宏自然明白阿娘在擔心著什么,又道:“阿娘放心,孩兒自不會招惹旁人,若是再遇到了那黃潑皮,孩兒繞道走便是.”
阿娘明顯還是十分的不放心,關切的看著張宏,她又怎會不擔心自己的孩子在家悶壞了身子?要說這也悶的夠久了些,可她確實是不放心,萬一再有些好歹……
阿娘不敢再想下去,而張宏也看出了阿娘的猶豫,微微一笑:“晌午便回來吃飯,阿娘大可放心.”
話雖如此,但阿娘仍有些躊躇:“那你……”
伸手按著阿娘的雙肩,讓她坐了下去,張宏又言道:“阿娘無需太過勞累,且放心在家歇息一會兒,孩兒這便回來.”
至此,阿娘倒也不再多說什么,打量了張宏一番:“怕是你這身子剛剛大愈,阿娘還是不放心.”
張宏一笑,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狹,又略微活動了下身子,言道:“孩兒已然無事,阿娘便放一萬個心吧.”
這一番舉動,卻逗的阿娘捂嘴輕笑不已:“瞧你這這般模樣,也不怕辱沒了斯文.”
“是,是,是.孩兒乃是讀書之人,自當言行有度.”言罷,張宏假意看了看房外:“那孩兒,便出去走走?”
“也罷,為娘也怕你悶壞了精神.”被張宏逗的這一笑,阿娘也放了下心:“但須謹記……”
“不多事生非,不管他人之事.絕不會有任何意外!”接下了阿娘將要說出的話,張宏狀似無奈.
阿娘這才點頭應允.
……
此時,說早不早,說晚卻也不晚,家戶之人該勞作的也都早早出了家門,而婦人也大都守在家里,所以張宏這一路倒也清凈,只是碰到了側(cè)鄰家吳嬸,拉住好一頓唏噓,直道幾月不見,張宏越發(fā)的清秀俊俏了,在吳嬸關切的檢查完自己身子確實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了之后,這才得以逃脫吳嬸的魔掌.
張宏是這一帶貧寒人家中唯一的一個讀書之人,且傳言課業(yè)極得夫子喜愛,自然受到了坊間絕大多數(shù)人家的喜愛.雖然這喜愛并不能改變張宏家里的任何一點狀況,但這喜愛卻也是發(fā)自真心的.
然,雖說自己這身子也不過是十三四少年,但兩世的年齡加前來也是奔三數(shù)四的人了,張宏自然吃消不了吳嬸那關切勁兒.
在吳嬸連聲的要張宏來日高中狀元之時切不可忘了自己的娘這幾月里是怎生照顧自己的之后,張宏帶著吳嬸欣慰的笑臉逃也似的走出了坊間.
道路兩旁盡是一片叫賣之聲,與自己家那一帶貧居陋室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形象,直讓張宏連呼驚奇.這原本就完全應該是兩個世界.與此地的繁華相比,家中那一帶顯得太過于寒酸了些.
看了看東邊這叫賣的雜貨,暗嘆著唐代這純手工藝品的精美,張宏又忍不住捏了捏前邊這家所賣之布帛,雖是粗布,但卻花色各異,直讓張宏眼花繚亂.
一路走來,對于自己現(xiàn)下所身處這唐時,張宏也算是有了進一步的見識.不知該怎樣來表達自己現(xiàn)下的心情,張宏連連膛目結(jié)舌.
走著,看著,張宏錯身走過一家書局,剛一走過,卻又陡然停身.從那一片繁華中,忽然想起,自己這是出來找營生的,是想找些事兒做想要改變家里現(xiàn)下的狀況的.
想到這點,張宏不禁又左顧右看的打量著,只望能找到一門自己熟悉的行業(yè).
書局二字映入張宏眼簾之時,張宏心中一動,這個年代應該還沒有活字印刷吧?活字印刷算不得什么超時代工藝,并且這印刷之術(shù)也確實不需要什么繁瑣的程序.想到此,張宏便大步走進這書局,只看能不能碰碰運氣從這書局中換來些好處.
這書局,即便是這世的張宏也不曾來過,家中所藏之書,都是那過世老爹所留財產(chǎn).不過才剛一步入書局,一名青衣小廝便迎了過來:“這位小哥,可是看書?”
與前世那些店里的熱情,這小廝的熱情倒也顯得太過平常,所以張宏倒也不怎得理會,只是微笑道:“隨意看看.”邊說,張宏也邊看著柜上所擺之書.
入眼,盡是一些佛書,佛教之書,張宏有些奇怪,怎得不見有賣(論語)(老子)等書?
心下奇怪,張宏也便隨口問了出來,哪知小廝看向張宏的眼神卻顯得十分奇怪:“書局自是只有佛書,那等讀取功名所用之重物,又怎能拿予貨物?”
又是吸了口氣,對于這時代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理解更增進了幾分之余,張宏不禁訕訕一笑:“敢問小哥,掌柜的可在?”
小廝打量了張宏幾眼,剛要說些什么,從書局內(nèi)屋里卻走出一位夫子,看這打扮,頗有幾分斯文之氣,抬眼看了張宏一眼,再也不看張宏問道:“何事?”
小廝忙道:“掌柜的不曾有,不過家?guī)焻s在此間.”
張宏一怔,有些莫名,但仍走向那夫子,微一作揖:“小可張宏.”
這夫子仍是眼皮也未抬一下,還是那二字:“何事?”
張宏苦笑:“敢問這書局之書卻是從何而來?”
夫子還未說話,小廝已搶先言道:“你這小子好不知禮,莫非你是官府中人不成?我家書局之書自然是自家所印!”
話,落在張宏耳里,張宏心中生出了些希望,未曾理會這小廝,只是看著那夫子.那夫子卻仍是一言不發(fā),只是不停的在柜前翻著些什么.
夫子不言,張宏便也不語.
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夫子也嫌那小廝不停的嘟囔,抬起了頭,皺眉言道:“是自家印刷,有何言教?”
張宏笑了笑,他開口便好辦了,遂又道:“可是事先將字刻于雕版之上,爾后累次印制?”
顯然,夫子有些不耐煩了:“你待如何?”
張宏的脾氣是極好的,倒也不惱,又笑道:“小可有一方法,或可使書局印制更為方便?”
雕版印刷在隋時便遍及全國,一改往日拓石印刷之麻煩,在唐時,經(jīng)數(shù)百年發(fā)展,雕版印刷在此時已然籍其輕便風行于世.所以在此時張宏說出這番話時,夫子也只是作無稽之談,顯得有些好笑:“說來聽聽?”
“可燒泥固其體,刻字其上,每泥刻一字,累次使用,逐字調(diào)換……”憑著一點點印象,張宏侃侃而談,而在他說話之時,他也注意到,這夫子的神情先由開始的不屑,直至后來的凝重,更到后來眉頭也是跳了跳.由此,張宏也便大有信心.
他不擔心這夫子會霸了他的方法,空有理論是根本不可能造出這活字印刷的,張宏極為自信,若無他在場,憑他這小小書局是根本不可能將活字印刷變?yōu)楝F(xiàn)實的.
?。骸肮诱堊?”在夫子的眼色下,小廝忙搬來椅子放在張宏身旁.
不免,張宏心中得意十分.有才之人,到哪兒都會放出光華的.不過這有才二字,張宏卻是受之有愧,不過是盜取先人,哦不,是后人之才而已.
堪堪坐了下來,夫子凝目打量著張宏,好一陣,才道:“公子高才,老朽拜服.”言罷,竟真是一拜及地,張宏忙起身伸手虛拖,心中暗道畢升畢大爺,這一拜是您老人家的.
“公子所言若能成真,則必將是印刷史的一大成績.”夫子十分真誠的看著張宏.不待張宏開口,夫子又道:“不過,想必公子也看到了,公子所言即便再是,可是小店卻也是決計供養(yǎng)不起的,且放下那供資而言,像小店此般書局只是販些佛經(jīng),佛義,那活字印刷于小店而言,又有何用?”
張宏一怔,明白了夫子所言,張宏也是苦笑不已,暗笑自己確實是急進了,時下,書局確也只是販些佛經(jīng)等書,而這些書自然早已雕版而成,根本不需要那活字印刷.既是無用,又有幾家書局肯出資來搞這勞什子活字印刷?
連聲可惜了自己這唯一的超前大計.張宏顯得有些頹然.
夫子顯然也是注意到了張宏的轉(zhuǎn)變,先前的意氣風發(fā),此刻的沮喪自艾,夫子也是有些不忍,又道:“不過公子能有這分才智卻非常人能比,老朽相信,不過數(shù)年,公子定能將這活字印刷造化于世!”
連連擺了擺手,張宏起身,告罪道:“是小可愚頓,打擾夫子之處,還望海涵.”說罷,抬腳便走出這書局,再不作任何幻想.
張宏向來都是很果斷的.
張宏走出書局,那小廝卻也懶的送他,嘴上猶自道:“真是個傻小子,什么活字印刷……”
“住口!”夫子的厲聲相喝,讓小廝稍稍失神.要知道,師傅可是一向溫文仁厚的:“這位公子所想,又豈是你這小子可妄自開口評議?”
小廝撇了撇嘴,倒不敢再多言.
而夫子卻是望著那少年人走出的門檻,久久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