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賜予人類最好的禮物是時間個呢（蒙古語音，相當于“據(jù)說”。）既已上岸就各干各的活各回各的家。
徐天福捆扎葦子。八先生牽牛走向壕壩。他是編筐高手，也是編笆匠。他家的葦子放在兩間草房里，積年累月，越堆越高。這幾年他的手藝不得施展，仿佛家家都能割葦子編笆。蓋豬圈棚和雞架也就算了，人住的房子也敢。以前他編的柳筐、榆簍能吸引全屯的小嘎們，他們撿些邊角余料模仿，把他家當成奉天城的大雜院、小茶館，免費吃喝玩耍，等個頭躥起來都學(xué)差不離兒了，南山溝、北河套的柳樹條子、榆樹毛子日漸減少，每根樹條哪天沒的八先生都一清二楚。后來他就晚上工作，屯里人突然疏遠了他。
他娘勸他到曲家店、韓州城找親戚。有人勸他和貨郎一起進城，說日本人識貨，這都是老天爺賜予的好玩意不是？五大夫捎信說，等。再等。沒戲。
老徐家人除了勤謹、重人情、愛思考還懂得行動。八先生曾派徐天牛去 10 里外的趙家圍子打聽妹子徐麗珠。當時麗珠挺著肚子編席，看見娘家來人了，話都說不全了。她也聽不懂來人問什么。她婆家的婦女都在給日本人編東西，老公爹趕大車和日本人作糧食買賣。有人問咋回事，老財主反問，做買賣有罪嗎？自古以來有買就有賣?？傆X著不對勁兒。
八先生的日子很沉重，心里沒有縫。待八先生回過神來，徐天福讓他將葦子放在黃牛兩側(cè)，不一會兒牛拉著兩個葦房子向徐家屯移動。他盯著前邊的隊伍，又回頭望望山坡上的蒙古包停下步伐說，老馬客要蓋房子，這些葦子該放哪兒，八叔你得趕緊問。八叔有事要幫忙嗎？紅豆問。八先生說，我要和徐老大說個事。
紅豆見天與風(fēng)雨、雷電、鳥獸奔跑，讓人琢磨不透。他飛奔在后退的林帶里看見徐天福的兒子徐愛富抱著兩件老羊皮擦身而過，那是娘親們打發(fā)送來的。紅豆繼續(xù)跑，舊褂子被冷汗?jié)襁^浮出鹽堿圖案，手指打不了彎，只有奔跑才能在靠近冰點的風(fēng)里不打哆嗦。
天牛哥哥，八爺想和你說個事兒。紅豆喊。徐天牛的眼睛越過他的身影向坡上望了望，他對王先生說，仁兄我告辭一會兒。說罷飛身上馬，須臾來到車前。八叔有事找我？天牛下馬問。長輩說，老馬客沒房子咱們不能裝著看不見。新葦子結(jié)實，但愿用得上。天牛說，親兄弟明算賬，他們剛來，只能賒賬。八先生看看紅馬說，物各有值，看著給。天牛說，山里人要給他們蓋房子，我問問，能馬上出工嗎？一個人哪夠？徐天福說，召集會編笆的人過去，這大彪月亮的。光有葦子也蓋不成房子。徐天牛強調(diào)。徐天福說，一個小嘎們就是一個世界，就是伸把手的事。想要與人建立感情就在開頭下手。天牛說，好吧。到道口就停，我馬上聯(lián)系。他重新上馬。火焰有些激動，它覺得有事就好，原上的馬和天上的鴿子與人類勠力，在南山干個大事件，制造個大新聞。
沒有土坯，時令將近寒露，陽光稀疏，將會潮濕一冬，不宜蓋房。徐天牛先行感到房子的溫度。蒙古人有辦法，火，光熱能消除黑暗和濕氣。由于心里有火圖騰火焰馬比人類樂觀。來到村口，徐天牛下馬說，秀豐、俊豐，麻煩你給南山傳書，八先生有新葦子，今晚開工。孫秀豐從書包里抽出紙條寫好，打成卷放入翅膀里的竹管，向空中一舉，鴿子向南山飛去。
百樹問這鴿子叫啥名。孫秀豐說翅膀，我起的。想要成事，一是要有理想，二是要有翅膀。百樹又問，這只呢？孫俊豐說，字母，我起的。她說，我喜歡這個名字，天上的翅膀并不稀奇，字母在天什么句子都寫什么聲音都發(fā)，有趣。
三個背書包的少年靠前說，兄長，我們回家說一聲，馬上過去。徐天牛對其余的小孩兒說，都趕緊家去吧，晚上不要出來，給大人省點心。
紅豆離隊伍挺遠。王先生問他叫啥名，多大了，天要黑了，趕緊回家吧。紅豆不吭聲，他的家到處是土，回不回一個樣。他骨頭里還有孩童的自尊，不肯與人同行，一直跟到徐天牛家的院門。紅豆在外邊的柴火垛旁游蕩，希望有事情發(fā)生。
院子的特別處不是杉樹墻，也不是石頭和毛竹，是門口的灰堆。徐家屯家家有灰堆，秋風(fēng)吹拂，像魔網(wǎng)庇護著院落。紅豆后來告訴百樹，這里頭可有講究咧。靈怪害怕石頭砸眼睛，尤其是黑石。也怕樹枝扎眼睛，還怕灰堆瞇眼睛。遇上這幾樣，旋風(fēng)里的靈怪都得繞道走，稍一閃失就會失去功力。一切還得從頭開始。
火焰看見草垛就餓了。只要沒發(fā)霉不黑這垛草夠四頭牛一匹馬吃上一冬，偶爾加些水豆餅和水高粱更好。它羨慕院里的生活，像百樹羨慕紅豆天天回家，有父親的家。這戶人家和鄰居都是老馬客的族親，火焰走起花步，感覺自己是個豆蔻年華的女子。
晌午時老馬客進院著急說話，現(xiàn)在有些人得了空閑要仔細端詳。
這是俄式木愣房。以前徐六先生天天鬧騰要蓋大房子。五大夫給人看病不缺錢，比五間草房的人家寬裕，就是舍不得花，60 多歲的老母親也勸不動。徐六先生沒資格提要求，房子也不用他出錢。老太太擔心小六子過不了日子，怕委屈了科爾沁草原的媳婦徐海蘭硬是把兩個兒子拴在一起。老人家病逝前還怕不牢靠，她強把徐天牛過繼給五大夫。因徐海蘭舍不得老大就過繼了老二徐天龍。五大夫夫婦都在生育的年齡里并不著急，他是個孝子，就順了母親的私情。
三間房住兩家 10 多口人不夠，當時孩子們大的 12 歲，小的 1 歲，丫頭小子都有。大人們晚上在炕頭挨著睡覺，孩子們窺視他們的戰(zhàn)斗場面，聽到有音無句的對話和呻吟不敢咽唾沫，晚上睡不好覺白天見面挺尷尬。
要不這么地，五大夫給孩子們折紙房子時將三間房轉(zhuǎn)了 90 度。當?shù)氐牟萆岱块T朝東，中間開門，東西屋都有南北大炕，吃飯、睡覺、縫衣服和玩嘎拉哈都在炕上。五大夫用毛筆在起脊的房山畫了個雙開門，上面四個窗，一個三角形在上，三個方形在下。中間往下是個大長方形，四個窗。四根實木方柱頂著起脊的門斗，邊框長兩米寬一米。正門在中，再砌兩個方形站臺，可容 6 人避雨。正面及兩側(cè)有臺階五級，由石板鋪就。房子正臉朝南，從東面看仍是三 間。房山中通為一個走廊，一揮筆他畫出六扇門，四室二廳。
造兩個這樣的房子，中間一墻隔開。六先生貪婪地說。五大爺啊，把門頂折成鳥的腦袋成嗎？兩個房子的翅膀連在一起就是一只大鳥。徐天龍央求。兩個房子一般大，應(yīng)該叫兄弟聯(lián)。徐桂陶說。國外叫母子屋或媽屋。五大夫勾唇一笑，思路進入遙遠的未來，說，這么美的房子在這塊土上至少還得百八十年。五大夫想到老母親臨終的囑托就強調(diào)，別忘了你奶奶說要蓋三間草房。五大夫不再參與爭論，不久木楞房就建成了。
徐六先生聽人嘲笑他被五大夫耍了，只是轉(zhuǎn)個方向，這樣的房子家家都可以有。他不依不饒繼續(xù)鬧騰。迫不得已房子左右各加一溜耳房，為了采光在上面開了六個天窗。合起來共六個臥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一書屋一客房。房子以木為墻，外面刷上橙色泥膠，后邊經(jīng)樺樹、白蠟樹、楓樹陪襯，在雨后的高天、夕陽、秋葉里將觀者的感情引向林中草原。
這是俄國人的油畫。百樹想。哦，這簡直就是俄國人的油畫啊。王光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