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奶奶抻過二姑娘的胳膊攆著打，說，你個瘟死崽子，倒騰老娘的東西，還不趕緊死，一起發(fā)送倒也省事。趙婆被媳婦孫女扶過來，喝道，你們這些不知深淺的東西，現(xiàn)在是滿洲國，還敢叫了撒歡的？都閉嘴。說完就吩咐人往外抬尸。高良叫來家丁，說，四少奶奶編了那么多席子，給她用一領席吧。
老太太恨道，編多少席子不都歸了日本人？家里也沒見得好。她命人取雞窩上的柳條簾子，上面浮著雞血，是狐貍們留下的。前晚院里來了5只狐貍，把23只雞全部咬死，死雞滿院，黑血滿地。趙老爺責問看家狗為啥不叫，狗不語，意思是家丁為啥不看好院子。然后就問家丁，家丁說我們不負責雞舍大門。最后問誰當班，回答說四少奶奶。然后趙府全員蹦到天上跺腳詛咒，四少爺開始拳腳相加。
人死后聽覺還能停留幾個小時。麗珠聽到自己被抬到院子左前方墻角的爛柴堆旁。伙計們臨時搭了個棚子，那是她最后的旅店。麗珠身下是柳條簾子。三少奶奶找出麗珠的衣服和被子，全是從娘家?guī)淼?。高良動了私心偷偷墊了些干草。趙婆派伙計米囤陪同五少爺趙世孝去徐家屯報喪，又派一個家丁去后河套莊稼地找四個少爺。趙老爺去了縣城也派人通知。
麗珠一個人在外面暫時得了平安，她的身體開始下沉，腦袋開始石化，原先洶涌的血液在石頭縫里滋滋作響直到空隙全無停止流動。喉嚨也變成生疼的石頭。雙腿已經(jīng)綁了，所有人都怕她復活。雙手被綁緊壓在胸上，宛然連綿的山丘。
麗珠的石頭山向空中起動越升越高，高到她的靈魂看見了一條河，轉向北又遇見了一座橋，橋上有兵荷槍實彈把守。她不敢多看就向河上游移動，在黑云下邊有一大片濕地草原涌動著白色海浪。她漸行漸遠，突然回頭一瞥，看見了河東的村落。有一戶人家，老太太還在睡覺，男主人在編葦席或是柳筐，女人給孩子哺乳，口念《小小子兒》：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叫著要媳婦。要媳婦兒能干啥？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到明兒早梳小辮兒?！?p> 院里聚集了全村的孩子，他們在灰鴿和麻雀的喧鬧中唱歌玩嘎拉哈游戲：
“嘎拉哈，嘩啦啦，炕上一群俊丫丫。錢碼頭，銅錢穿，唏里嘩啦上下翻。你一把，我一把，炕頭欻起嘎拉哈。嘎拉哈，真好玩，一玩玩到二月二。二月二，龍?zhí)ь^，對著鏡子梳梳頭。梳梳頭，穿旗袍，一群小子趕來瞧。”
游戲結束，一把巨斧將天地砍成兩半，將麗珠留在另一個世界。狂風驟起，她被推入永遠的黑夜……
行行好吧，給點吃的，好心人??！趙府門口進來一個要飯花子，女的，十八九歲光景。一梱破席，一個爛筐，埋汰頭巾，蒲棒草鞋，說話是關里口音。
趙婆支使高良說，給她盛飯讓她吃個夠。高良甚是疑惑。趙婆說，別看咱們賣過挺多地，這叫花子吃了飯拉屎也得拉在咱們的地里。高良端飯送出來，讓叫花子到柴堆旁慢慢吃。等待的時候，高良鉆進棚子。過一會他出來問，你家離這遠不？想在這兒過夜不？想吃下一頓飯不？
想?；ㄗ诱f。那好，棚里有個女的，你們換一下?；镉嬚f。
麗珠從石頭里出來，繩索被人解下，換了女叫花子的裝束，除了鞋子。她還從地上捧起一把灰土抹在臉上，挎著搖籃筐，出院門的時候沒人阻擋，她按照夢里的方向撲入霧氣滿野的秋天。
天上開始下雨，她來到水溝旁用碗碴子切割蒲棒草一并抱到苞米地里編蓑衣。雨水大起來，莊稼地開始出現(xiàn)人影，逃荒的人和當?shù)剞r(nóng)戶在雨幕的掩護下往袋子里裝苞米。遠遠地傳來喊叫怒罵聲，看青人的槍響起，乞丐們成了瘋掉的魔獸。
“砰砰”兩聲槍響，一個中年漢子踉蹌倒在血泊中。趙家的四個少爺持槍跑過來，其中一個就是經(jīng)常把麗珠當畜生壓在下邊的男人。倒地的是本村佃戶梁五麻子，血從左胸出，右手指著兇手。有人又補了一槍。沒等開槍者跑出地頭，幾個偷莊稼的窮棒子將哥幾個圍住。
麗珠沒有賞鑒殺人的壯舉，她努力縮短身體向西逃去。夜色開始沉重，給秋雨加重悲傷的力量。一個少年騎馬過來，身后跟了個伙計。少年是徐家屯的徐愛岏、徐光啟等四人的同學趙世孝，沒少向她的鄉(xiāng)親說壞話。有字為證：
“女人女人，就是壞。浪不溜丟走地慢，就愛化妝。一般的活啥都不干，骷髏架子真難看?！?p> 仇大如天，難以承載。麗珠意識到不能讓任何狀況影響趕路，她必須在孩子出生前把事辦完。她走上河堤，回頭看見六個人將二人和馬圍住，沒人動手。有人在黑色的雨中說，餓死了，你是趙德馨趙老財主家的老嘎嗒趙世孝吧？咱哥幾個賒幾粒米中不？
趙世孝突然失聰。見他不回答，有人就說，六哥，先對付一口，這小崽子太小也說了不算。
趙府的伙計認識其中的一個人，是河西四甸子的胡子完顏蘇樂。老五從馬上滾下來，將馬和錢物全部奉上，沒人接，割肉的繼續(xù)干活。伙計說，五少爺，咱們撞到胡子了。一句話嚇壞了趙世孝的肚子，褲子里的屎尿流了一地。手里托著鷹隼的說，沒事，我這兄弟就愛得瑟。我認識你們老爺，和日本人做糧食買賣，和滿洲人那啥，哈？你們走吧，給趙老爺帶個好。說罷一行人背著瘸子消失在夜色里。
麗珠跟著胡子的蹤跡走，她的雙身板沒有趕上。河對岸有股漁火與不遠處洋橋上的光影作了短暫的對抗，旋即消失。河水清新有聲，空氣中有草的香味。她看見了滿世界的蘆葦、柳樹，河邊到處是三棱草、馬蛇菜和野辣椒，這都是她出嫁前天天見的。一想到童年，她就快樂地走入水的漩渦夜的誘惑。
此時徐八爺院里的人聽說麗珠死了分外著急，老太太先是盡情號啕，不久就斷了力氣。男子們屋里屋外沒有主意。一團火焰閃入院子。
徐家屯的男子騎馬趕往趙家圍子。聽說徐麗珠換了乞丐服失蹤就分三路尋找。徐天牛來到招蘇臺河河沿看見一雙布鞋，鞋后根沖著左岸。
火焰聽到遠方有人在讀詩，詩人的手里捂著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