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樹林，徐家屯的少年人在北面河灘上擺好一溜飯桌，挖好曲水，鋪好草墊子。五個大鍋同時冒著蒸汽，燒開的河水分別倒入林里的洗浴坑?？諝饫飶浡驼榛?、烤魚和紅燒豬肉的香味。河里不斷有人將鯉魚鯽魚甚至烏龜送上岸叫媳婦們收拾一下，打過花刀放入熱鍋。
四個學生已經(jīng)輟學，也過來看熱鬧。
請等一下。百樹看見小南屯的周嫂正要將一瓢魚鰾倒入鍋里就跑上前。那女人32歲，瘦高個，一身藍色袍子被堿水洗成青白色。脖頸子從白色襯衣領(lǐng)露出來，肌膚細膩，像個戲子。嘴唇發(fā)黑，無名指戴顆黑曜石珠子。桂陶悄聲說，迎神節(jié)不能叫人的名字。她是寡婦，他男人是皮影戲演員，兩年前從高力日本營逃到小南屯沒幾個月就死了。你們來的那天大姐和我去他們家熬過小米粥。她女兒叫周紫云。百樹說，記得。
徐桂芝將從小伙伴兒那里聽來的話私下里講給百樹。傳說男子人看到她的黑嘴唇和黑石珠子能立馬在褲子里支個帳篷。南山有一具男尸，說是被她嚇死的。
周嫂看到她們并不打招呼，也不再往鍋里倒魚鰾。桂陶問百樹要魚鰾干啥，百樹遲疑了一會兒說有用。
“啥用？”“猜。”
百樹知道古埃及和古羅馬人兩三千年前就已巧用動物的膀胱、大腸和魚鰾了，起先用作男人的裝飾品，炫耀他們的強大、自信和智慧。300年前才用來防病避孕，這里幾千年的魚鰾全被吃掉。而日本人工生產(chǎn)避孕套。
徐桂箏說，看河里那個穿黑襖的男子，他娘就是神婆。他媳婦20歲，結(jié)婚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這個月媳婦又倒炕上了，孩子們營養(yǎng)不良，沒一個能下地走道的。
百樹想告訴他們起先外國女人也不知道，她們用剪刀剪開自己的肚子取出沒成型的胎兒，或死或瘋。看到百樹端著瓢到河里洗魚鰾，桂陶就阻止道，這里原先屬于蒙古草原，水是神水，人們對水特別尊重，不能倒臟東西，所有人都不能。
桂陶用瓦盆舀來河水讓百樹洗魚鰾，問，洗完干啥放哪？百樹說，送給最喜歡的人。用東西裝起來，曬干，睡覺前用牛奶泡軟。桂姝割了把馬藺草潤濕后編了6個草罐。百樹想著將魚鰾分成6份裝到里面。她說，這四個送給四位姑姑，這兩個是我的。她沒告訴她們做什么。周嫂問，百樹你要做什么？
百樹想起幼稚園時第一次做買賣，為了追上日本本土兒童慶祝皇軍占領(lǐng)南京，小朋友們給戰(zhàn)區(qū)的父親、叔叔、哥哥們制作賀卡。她用滿洲國的4根麥稈編了一個金色長頸鹿，從尾巴開始編，一尾四足三角。被老師推薦到日本國參賽得了三等獎。同學們喜歡，她就賣給他們?，F(xiàn)在，百樹想，我可以做第二次買賣。于是她說，阿姨，您把余下的魚鰾賣給我好嗎？
周嫂知道她是老馬客的女兒就說，不賣。你喜歡吃這個？她看著遠處的老馬客望過來，就埋下頭問，除了吃還有啥用？百樹說，等我長大用。周嫂說，給你5個。再給你媽媽5個，以后需要再來找我。
我媽媽病了，用不上。百樹說。
徐桂芝對周嫂說，也給你閨女留一些。對了，紫云怎么沒來？周嫂回道，她成人了。巨龍新來個老大夫，帶個姑娘，叫汪桂蓮，她們在一起。
啥叫成人了？桂姝問。桂箏說，到時候自然知道，不必問。周嫂長嘆一聲道，唉，女人……都是老天爺給的命，不喜歡老天爺。她發(fā)音不太清楚。百樹看見她的舌面上伏著一顆白生生的魚眼睛。
恒發(fā)堂管家包大夫沒有到場，他以五大夫的名義出資委托徐天牛操辦迎神節(jié)，屯中的少年人圍著天牛不走。除了吃喝他們還想看熱鬧。徐天牛兜里有樺樹皮，項目都在上面。
黑豆和紅豆憑嗅覺聞出胡子的味道。百樹認出穿便衣的日本人。她骨子里的同源情結(jié)死而復活，原始的母語感情升到喉嚨口。小心啊。不知哪里冒出一個聲音。
徐桂箏安排屯里的姑娘包括徐愛岏的姐姐分油炸糕、麻花和豆面卷。徐愛富記賬，徐愛遠負責安排座位分放酒水。徐愛遠說，還得找?guī)褪?。徐天牛就請徐天啟安排大家?guī)淼某院龋顚O秀豐和孫俊豐招待村民，讓徐愛岏和他過河。
一些男人在撒網(wǎng)，下游10歲以下的男孩子有的在岸上挖坑、飛石頭打水漂，有的把伙伴埋進沙土。姑娘們走進有圍幕的洗浴坑，里邊剛剛倒過熱水。百樹問你們?yōu)樯恫话岩路摴?？衣服濕了還能穿嗎？不舒服還會得病。桂箏說濕有啥害怕的，一會就干了。今晚不能晾衣服。徐桂箏因為沒有看見王光樺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大家議論說，趕上她是小孩兒了。眾姐妹看著百樹的小身子也不說啥。3個女娃子胸上還只是兩個點。幾個大姑娘從背心里凸現(xiàn)出青春的圖案。今天所有到場的姑娘都不拒絕神靈的窺視。
當男孩子將泥沙壘成城堡，不斷地用手腳在泥窩里踩出愛的聲音，鳥群正在天空盤旋盯著下邊的盛宴。酒盞放在空口的葫蘆船上，它們將沿著曲水流過列座的賓客面前。
洗浴整肅之后，百樹看見徐天朕保長，他總到周嫂跟前指手畫腳。七先生挨著保長坐著，八先生和徐天福也來了，還有東頭的姓張的大人、柳家屯、張家溝的大人和不知來自何屯的大人們。
火焰在老馬客跟前有些興奮，走過百樹身邊時咴咴咴打著招呼。百樹笑了，幫忙把馬拴在柳樹上說，爹，我給您好好看著，放心吧。周嫂望過來，仿佛對火焰懷著莫名的感情。徐天客讓百樹過來拜見長輩。她一一鞠躬行禮。
六先生來到火焰附近，用木炭鐵鍋煮魚湯。他不搭理任何人很孤單，看百樹不停地往他這兒倒騰吃喝他就裝作才認識。
“你叫百樹，打通遼來的？我在通遼怎么沒見過你？你小腳趾趾甲多一嘎達沒？”百樹答道：“我夢見過六爺?！?p> “你喜歡石頭還是核桃？”“都喜歡?！?p> “為啥？”“六爺?shù)氖^能避邪，靈怪見了核桃就逃跑?！?p> 核桃能保人平安。六先生摘下核桃項鏈放在手上掂量，說，這是宋代雕刻的《水滸傳》人物一百單八將。我還有唐人刻的《西游記》核桃鏈。你不愛說話？怕我？戴上這些誰都不怕。我這回從草原帶回了狼頭骨和狼皮，狼是我親手打死的。改天上我家看看，你問問小石頭是不是夢見我打過狼。我在草原天天能看見狼爪子印和狼糞。我啥都不怕。
謝謝六爺！百樹退到遠處看他，四十歲出頭，戴個寬沿的煙色氈帽，長瓜臉，長頭發(fā)，留著山羊胡子，風蝕眼腫得像長年流淚似的。身上有蛤蟆煙和山羊肉的臭味，黃膠鞋的后鞋幫向里折疊，想必嫌熱，露著兩個后腳跟。這個人與六夫人徐海蘭生了許多孩子。
大人們剛剛坐在曲水龍頭的座位，就聽火焰對著河對岸嘶鳴。兩匹黑馬馱著重物，后面跟著兩個勇士和兩個姑娘。人馬在徐天牛和徐愛岏引領(lǐng)下下河?；鹧胬^續(xù)撒歡兒，河里的馬聽到召喚就奮力疾行。看到的人都站起來。
是蒙古人。徐陽林起身驚呼。不是說來十好幾個人嗎？草原人是講信用的，其余的人呢？七先生心里甚是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