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正是冬末春初。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草地上的積雪還未化去,天空卻淅淅瀝瀝下起了春雨,這本是最旖ni的季節(jié),可是在江南柳眉鎮(zhèn)遠處郊外的泥路上,卻有一個人影在很煞風(fēng)景的狂奔。
方靜好不知道該逃向哪里,漫天牛毛般的細雨落在臉上,很快便模糊了雙眼。
這大概是初春的第一場雨吧?如果是在一個月前,她也許正靠在辦公室的落地玻璃前欣賞樓下匆匆而過的路人,抿一口濃濃的咖啡,安然自得。
而現(xiàn)在,她無心去欣賞什么雨,她只知道,如果她跑的慢些,后面的人很快便追上來了,她便要被抓回去成什么見鬼的親。
她嘴邊撩起一絲嘲諷的笑,婚姻對她來說,曾是很多年前便渴望的事情,她快三十歲了,幾年前辭去了外企公司服裝設(shè)計師的職務(wù),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形象設(shè)計工作室,每天除了像機器人一般工作,便是被身邊的親戚朋友安排去參加各種各樣的聯(lián)誼,因為父母實在催的厲害,她在幾個月前還曾經(jīng)想過在今年過年的時候租一個男友回家敷衍敷衍。
可是,一個月前的某一天——
她忽然莫名其妙的便來到了這個時空,變成了另一個方靜好。方靜好還是方靜好,只是,除了名字和容貌相同,其他的都不同了。
她終于明白自己是穿越了,穿的不遠也不近,正是混亂的民國。
她成了被村子里都喚作“方老爹”的一個老頭兒最小的女兒,年方十六。多么青春的年華,當(dāng)她來到這個時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貌時,被嚇了一跳,那完全就是她年輕時候的臉,好像是時光倒流了。十六歲的時候她在干什么呢?也許正在捧著一大堆的資料應(yīng)付第二天的考試,也許正在看隔壁班的許懷安打籃球。
而這個時代的女孩子竟然就要出嫁了!
原來的方靜好大概在幾個月前被許配給了鎮(zhèn)上一家姓容的人家,也許是性格貞烈,竟然以死相逼不肯出嫁,最后一命嗚呼,而自己卻不知道為什么跑來這里做了“替死鬼”。
她還記得當(dāng)她睜開眼時,她那“老爹”欣喜莫名的模樣,噙著老淚抓著她的手念叨:“孩子啊孩子,你總算醒了,你要是一去,爹該如何向容家,向村里的人交代啊——”
她完全懵了,老天,她是想快點結(jié)婚,可不是這么不明不白的嫁人,何況,從她前身的態(tài)度來看,她要嫁的一定不是個什么好東西,否則為什么寧愿自殺也不肯嫁?
她的身子歇息了近一個月才下地,終于逮到機會逃了出來,可是一出村口便被村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嚷嚷著追了來。
她在細雨中落魄的狂奔,只恨自己當(dāng)初沒有多做做健身,否則現(xiàn)在也不用這么氣喘。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路仿佛到了盡頭,入眼是一片碧綠的湖泊。
湖上冒出一個尖尖兒的荷花花苞在細雨的滋潤下猶如翡翠中的一枚紅玉,煙雨朦朧中,一片翠綠中央有一尾小船,船上竟然斜斜的躺著一個人。
素凈的長衫,臉上蓋著一張荷葉,看不清容貌,一滴水珠從荷葉上滾落,沿著他長長的鬢角落下來,沒入一池春水中,不著痕跡。
方靜好怔了怔,可是形勢不容她細細思考,身后的喧嘩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她心一橫,“砰”的跳入水中。霎時,湖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四處飛濺,那尾小船晃晃悠悠了很久,才歸于平靜,而船上的人依然一動不動,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遠處,幾個大漢的身影越來越近,終于在大湖前剎了車。
“人呢?”為首的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狐疑的看了看四周。
“這里已經(jīng)沒有路了,難不成是飛到天上去了!”底下細細議論著。
方靜好此時正攀著一根麻繩粗的水草,掛在水里,幸好她還學(xué)過游泳。她盡量屏住呼吸,因為她聽到剛才說話的第一個人她是認得的,是她們村的村長方九叔,一個趨炎附勢的家伙。
她當(dāng)然明白為什么他們對她的婚事如此熱心,她不知道的是那個“方靜好”究竟哪里好,為了迎娶她,容家主事的竟然答應(yīng)為村里修建一座祠廟,當(dāng)然,她的婚事如果黃了,寺廟也就打水漂了。
方九叔打量了一圈湖面,終于把目光落在湖中央的那尾小船上,他皮笑肉不笑的上前問道:“船上的,有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從這里經(jīng)過?”
荷葉下的人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底下的幾個漢子有的已經(jīng)按捺不住,叫囂著:“奶奶的,難道是個啞巴!”
方九叔皺了皺眉,目光輕閃道:“去,樹林里看看,保不準躲在那里?!?p> 一群人嘴里嘟嘟囔囔的這才離開,直到聲音越來越遠,方靜好才從湖中破水而出,不停的咳嗽。
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有多狼狽,發(fā)間還纏著水草,整個人像一只落湯雞。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船沿,可是渾身濕漉漉的,估計比平時重了好幾斤,在她的撲騰下,船身也跟著猛烈的搖晃起來。
忽然,她的面前出現(xiàn)一雙手,十指修長,骨骼均勻。她下意識的便伸出手抓住,手心傳來一陣微涼,她整個人便搖搖晃晃的落在船中央。
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荷葉下的那張臉,心忽然跳了跳。
她是搞藝術(shù)出生的,她的工作每天會接觸各種各樣的男人,他們是天生的衣架子,可以為她設(shè)計的衣服加分,他們各具特色,漂亮的、性感的、另類的。然而這一刻,她還是有片刻的怔忡。
這張露出一半的臉很年輕,尖削的下巴,白皙的皮膚,有女子的清麗,卻無一點脂粉氣,一雙幽黑的眼睛仿佛沾染上了湖面的霧氣,濕濕的。
下一秒,她沒有忘記自己身處怎樣的境遇,瞄了瞄船上的各個角落,一把抓過槳準備劃船。雖然她對這個時空絲毫不了解,來到這里之后也從來沒有出過村子,可是至少,湖對岸會是另一個地方,她可以不用再面對那段鬼扯的婚事,其他的事慢慢再想也來得及。
但她的手很快被按住,同樣的一雙手,剛才是救她上來,而此刻,卻不輕不重的按著她,讓她無法動彈。
“你要做什么?”荷葉下的人問。
他的聲音很輕柔,就如這一湖春水,卻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我……”方靜好下意識的皺起眉,“這位大哥,我有急事要去湖對岸,麻煩你送我一程?!彼斐鍪?,摸了摸胸口,卻遲疑了一下,飛快的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這簪子雖然顏色已經(jīng)發(fā)暗,卻是她穿越過來時,前身身上唯一看起來比較值錢的東西。而她脖子上的那根項鏈,她終是舍不得。
那人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只是手指一動,船槳便被放到一邊。
她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把釵子塞到他手心里:“求你,求你了!”
長長的沉默,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要帶她離開的意思。
“幫幫我,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否則剛才也不會拉我上來?!彼^續(xù)哀求。
“我拉你,是因為不想見到誰溺死在我的船下?!彼K于開口,聲音還是柔柔的,卻讓她一下子涼到了心底。
不遠處卻依稀傳來喧鬧聲,她眼皮一跳,完了,是他們回來了!她如熱鍋上的螞蟻,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看前方,算了,求人不如求己,總不能再跳回湖里吧?試過一次就夠了,那湖水比冰還冷,再待上一會,就算不被抓住也去了半條命。她跺了跺腳,飛快的跳上岸向前跑去。
剛跑了一會,方九叔那張皺紋橫亙的老臉便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呵呵笑道:“靜好,你還要往哪里去?”
他此刻極其得意,要不是自己聰明,看出那湖水有些端倪,便不會一直躲在樹后觀察動靜,說不定那丫頭早跑的無影無蹤了。
那些底下的漢子七手八腳把她拉住,她抿著嘴,一顆心卻落到了谷底。
方九叔那張老臉晃在她眼前:“靜好啊,你怎的如此不孝,你這一走,你爹怎么辦?我們村的臉又往哪里放?你怎么不想想,是誰把你養(yǎng)大的?又是誰讓你們一家吃得飽穿得暖的?”
方靜好咬了咬唇,掙脫那些鉗制她的手臂:“放手,我自己走?!?p> 她根本不是那個什么“方靜好”,為什么她的債要她來還?心底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在那個熟悉的世界,她幾時被人這樣對待過?可是來到了這個未知的世界,和親人朋友生離死別,再也做不了自己喜歡的工作,以后的日子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
一股酸意沖上心頭,她回過頭,看了一眼船上的人,恨恨的喊道:“你知道嗎,你毀了我的一生!”
這個長著一副好皮囊的男人原來只是個空殼子,原以為他救了她上來會好人做到底,沒想到最后結(jié)果還是一樣。
早知道她就不用下水折騰那么久,還搞得自己那么狼狽?,F(xiàn)在,她要怎么辦?逃過一次,想逃第二次便難了吧?
一群人終于吵吵鬧鬧的散了。湖邊的小船上,那人輕輕掀起頭上的荷葉,目光落在手心中。他的手心里,安靜的躺著一枚發(fā)簪。
漆黑的眼眸像是凝住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