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著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指著自己的臉問道：“我的臉涂成這樣，你也能認出來？”
周亮拉住我的手，將我引向府中。我的手很涼，因為這件小衫實在是有些單薄，擋不住戶外的清冷，但是周亮的手很燙，我看到他額頭還有細密的汗珠，再加上他一身短打裝扮，就知道他剛剛是在練武。這么早就已經(jīng)練出了一身汗，還真的挺用功呢。周亮的府邸，雖然面積很大，外表看上去也是富麗堂皇的樣子，但內(nèi)部其實是非常簡單的，甚至算得上簡陋——空曠的庭院沒有人打理，已經(jīng)長滿枯黃的野草，用作裝飾的假山居然缺了一角，看上去有些寒酸；紅漆的柱子居然剝落了表漆，露出里面發(fā)黃發(fā)暗的木頭，甚至有的還龜裂開來，勉勉強強掛在表面；廂房更加破舊，有的甚至掉了半扇門，窗戶紙呼呼啦啦地隨風搖擺著，像鬼屋一樣……一路走來，我的嘴巴越張越大，這種破落的景象實在是讓我不可置信。
“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樣的景象?！敝芰寥嗳嘧约旱哪X袋，靦腆地笑著，“這里畢竟不是我的家，我只在這里呆五年就會離開，所以沒想好好打理。覺得很冷吧？快進來！”
我隨著他步入寬敞的練功房，這里是整座府邸中最為整潔的地方，一開門，就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至，我看著屋里擺著的火盆，覺得周亮有些太過夸張，現(xiàn)在居然把冬天才能用到的火盆拿出來，那冬天該怎么辦？還是從北方來的呢，居然這么怕冷。我抿著嘴偷笑，但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有些猶豫地問：“你快離開了嗎？只待五年？”
“我是羽族的王子，你不會以為我會永遠呆在這里吧？”周亮臉上掛著無奈的笑容，有些疏遠，有些落寞。我看著他寬闊的肩膀，突然覺得非常難過，就像遺落了什么寶貴的東西，心里倏忽就缺失了一大塊兒，空落落的感覺，讓人心慌。
“只有五年，我還以為你會永遠……永遠留在圣朝?！逼鋵嵨沂窍Ｍ肋h留在我的身邊。
“你喜歡我嗎？”周亮突然扳過我的肩膀，嚴肅地問道。
我被問得有些發(fā)蒙，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對啊，我為什么要來找他？如果我不喜歡他，又何必冒著那么大的危險，費盡心力躲過李鼐的重重監(jiān)視跑來看他？我應該是喜歡他的吧，從什么時候開始，看到他，我會覺得心安，會覺得所有困難都不是困難了……這種“喜歡”是“愛”嗎？以謝胭脂的年紀，的確不可能分辨出這兩者的不同，但我不僅是謝胭脂，更是陸瑤??！我前后加起來三十六年的人生經(jīng)歷，居然也不能讓我搞清楚“愛”到底是什么嗎？我知道我曾愛過，那種酸酸澀澀的心情，那種在看到“他”時而變得美好燦爛的陽光……我無助地看著周亮，我對他的感覺應該是“依賴”大于“愛”，每次只要他在身邊，面對李鼐時的所有沮喪都變得可以解決，可能我只是把他當做避風港一樣依靠。我有些后悔這樣貿(mào)貿(mào)然跑出來見他，留下無盡的煩惱，還要考慮一會兒應該怎樣安全地潛回楊府，實在是傷腦筋。
“胭脂，你到底對我是怎樣的感覺？只要你一句話，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逃離李鼐的掌控！我們?nèi)ビ鹱?，好不好？那里有無邊無際的草原，你一定會喜歡坐在高草中看著夕陽西下時的感覺……我會帶你離開，只要你告訴我，你是喜歡我的，你是愛我的！”周亮硬朗的臉上難得顯露出這樣的柔情，但我卻無力地將他推開。在他身邊，的確不知要比在李鼐身邊好上多少，但是，先不要說我到底愛不愛他，就算我們決定浪跡天涯，他，甚至于整個羽族，都無法承受李鼐的怒火，我們只會死得很慘。
“周大哥，我該回去了……”
“我知道不該愛上你，但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jīng)陷得太深。胭脂，為了你，我一直在努力啊！”
“我不該過來的，對不起?！蔽铱觳阶呦蜷T口要去把門拉開，周亮卻以比我更快的速度把門狠狠拽住。他癡癡地用戀慕的眼光注視著我，就像謝胭脂這個人是他的唯一。我覺得難過極了，所以更加想要離開，但周亮就是不肯放手，他握著門栓的手因為用力過大而青筋暴起，那些如蚯蚓般的筋脈在他皮膚下蜿蜒，讓我了解到他此時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為什么！我求求你告訴我！”
“因為沒有用！”我突然提高音量，那尖利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原來看穿越小說的時候，也羨慕那些女主角的無所不能，皇帝或者皇子都寵著她，天下的俠人義士都幫著她！隨便唱個歌跳個舞，就能成為一代名伶，就算開個妓院也一定賺錢！學成絕世武功不成問題，講個普通的天文現(xiàn)象也會引起圍觀……上次，我就是掰一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理論也要提心吊膽的，背后濕了一大片！穿越小說里的女主角不都是口若懸河的嗎？不管講得有多么欺師滅祖都會得到原諒，而我就不行！李鼐那種極端而囂張的性格你又不是沒見識過，他為了自己的計劃沒有達成，可以眼都不眨的砍人腦袋。我膽小，沒那個勇氣和你一起被宮廷暗衛(wèi)追殺！就算你再努力，也無法和這個天比！你知道什么是天嗎？整個圣朝就是天！我們逃不出去的！”
“胭脂，胭脂……”
“我來就是想告訴你，不要管我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不能彼此照應?！蔽逸p輕推開已經(jīng)就地石化的周亮，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踏出大門的瞬間，我心下轟然一聲，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我捂著胸口，微微弓起身子。淚水毫無預兆地滑落，我們只能這樣子了……雖然這個結(jié)局不是我來之前所預料到的，但我應該已經(jīng)做好了承受它的準備。我擦擦眼淚，抹了滿手污垢，卻沒有地方擦拭。
“打扮成這個樣子出門，也只有你能想出來?！崩钬緫蛑o的聲音在我身后炸響，驚得我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他即使扶住了我，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你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們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我當然會加派人手好好照顧我的未婚妻啊，你說對不對？其實，在你從楊府的高墻上翻下來的時候，就有人過來通知我了，剛才看到你果然從那小子的府邸走出來，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嗎？不過還好，你沒有跟他走掉，不然，我一定會讓你，非常后悔！”
“你……”
“啊，對了，剛才你說的，什么‘穿越’啊，‘女主角’啊，都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懂呢？”李鼐不理會我的驚訝，說出了更加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話。
“你在周亮府里也安插了眼線！你為什么這樣做，他是羽族的王子，在圣朝當質(zhì)子已經(jīng)非常羞辱了，你居然還想用這種方法控制他！”我不顧此時街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行人，憤怒地用一雙臟手揪住他的衣服，宣泄我此時的怒火。但李鼐還是笑得很開心。他輕輕一捏我的手腕，我馬上渾身無力地倒在他懷里不能動彈，他把我抱上早在一旁等待的馬車，然后車子就開始緩慢地顛簸起來。
“那個傻小子，一直對你有心思，以為我不知道。哼，整個圣朝的事情，沒有什么能瞞得過我。他每天練武六個時辰以上，以為練成一身好武藝就能超過我了嗎？他沒有強大的國家做后盾，也沒有出眾的智謀做依靠，雖然他騎馬打仗的能力也許會比我厲害，但在戰(zhàn)場上，他一個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力量嗎！不自量力的家伙……”李鼐抱著我，嘴角的笑容冰冷而高傲，那種目空一切的笑容，我只在他臉上見過。我想起那個曾經(jīng)小心翼翼為謝胭脂剝瓜子的小李鼐，那么專注而認真的表情，讓人覺得無比可愛……李鼐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我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
李鼐將我送回了家，謝雨顏迎出門來，見到我這樣狼狽的打扮，嚇得要昏倒，她一定以為我被李鼐劫出去……那個了。但是，當她注意到我臉上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墨水，馬上放下心來，拉著我去洗澡。李鼐隨后就離開了，他走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小翠告訴我，他的眼神很落寞。
“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怎么，不開心？”謝雨顏一邊往我身上撩水一邊逗我。
我無力地笑笑：“我去見周亮了，神使鬼差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謝雨顏的動作一頓：“周亮？”
“那個羽族的王子啊，曾經(jīng)在家里借住過的?！?p> “他？我?guī)缀跬浰臉幼恿耍呛?，那個黑小子，還是那么矮嗎？什么時候，他在你心里占據(jù)了這樣重要的地位了？居然讓你在大婚前日偷偷跑出去見他?！?p> “我只是去告別。”我趴在盆邊，淡淡地說，“承認自己不配擁有愛情，真的很痛苦，我需要時間來消化一下?！?p> 謝雨顏沒有再取笑我，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說，她都懂的。然后，屋里就變得溫暖而寂靜了。